番外二:何似在人間又三年。昌德京師內,大雪紛紛落入庭院,猩紅的炭火盆子,將室內烘烤德一片溫暖醉人。孟忍冬自從被趙嘉栩從邊塞帶回,好生養著後,就一天比一天憊懶,每日清早賴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她有時候閉著眼睛,腦袋似乎還沒清醒,可邊塞往事就像黃沙一樣,在她的世界裡彌漫的斷斷續續。她會回憶起金風客棧的掌櫃。那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無兒無女,隻一根鋥亮的鞭子常年係在腰間,行為做事十分狠辣。她嘗過掌櫃的鞭子,也受過掌櫃的關心,自然明白能在旅客罕至的孤僻地,將金風客棧支了二十年,除了這兒的酒是出了名的好,為邊塞將士所喜愛,掌櫃自身也該是個奇人,經曆過一些奇事。可她沒有機會問。她想起梳著兩條鞭子的阿長,總是變相支擺她,每天從床上拽起自己的是她,每晚陪自己入睡的也是她。她是個連家鄉都忘了的人,所以在她的認知裡自己血液裡理應流著的就是邊塞的黃沙。所以,她連重回故裡的想法都沒有,大咧咧將金風客棧當作了家。還有楊氏兄妹。想起楊漱那個小丫頭,她一個頭兩個大,不自覺就皺起了眉毛。那種被人無時無刻纏著怎麼也甩不掉的感覺,時而讓她打個冷顫。後來就算當著趙嘉栩的麵,那個小姑娘也能天不怕地不怕的說出一句“那你跟她和離吧”。結果當然是換來楊瀾一記耳光。楊漱像受驚的小兔子,捂著臉轉身跑了出去。孟忍冬眉頭輕皺,懷揣了一點被她多年硬磨出來的關心追出去。隻見楊漱坐在她們第一次見麵的枯樹水井旁邊,臉上的眼淚糊了一道道黃土印跡。深秋的正午日光從天而降,將楊漱渺小的身軀拉出一道道昏黃的虛影。孟忍冬在執拗的她身邊坐定,問她為什麼一定是自己。楊漱的理由很簡單,“你給我的感覺,很像我娘。”原來,她的娘親去世好多年了。孟忍冬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曾失去父母,也曾孕育生命。所以,輕而易舉的就感知到,在這股不屈不撓的勁後麵,不過是一個女孩私藏的那麼點眷戀。孟忍冬最終還是沒能將這眷戀留給楊漱。她渾渾噩噩逃避三年,還是選擇回去,回到屬於她的昌德。那個故鄉,冬日風雪來得早,雨水不似江南,風情也不婉轉,隻是,卻往她的骨血裡注入了一種天生勇者的氣魄,叫她不該在此地了卻餘生。她要讓這場懸而未決三年的生死變為徹徹底底的生,讓昌德那個家不再被分化。讓盼兒不必去彆處尋找眷戀。讓那個等她回家的人等到她。縱使餘毒纏身、五感失調,隻要她還能行走,她就要去見他們。塞外風聲,長河落日,不如故裡一隅安身軟塌。隻是未必每個清晨,她都會回憶起這些事情。有時是零散的片段,有時是風聲……於是零零散散的拚湊起來,倒也還原了那時心境。就在還要沉沉睡去的時候,就有一雙冰涼的小手貼在臉上。孟忍冬躲了一下,就醒了。原來過去三年了。她重要怔忪一會,才搞明白,又三年了。她偏過頭看一眼將她瞌睡叨擾沒的罪魁禍首——盼兒。盼兒已經六歲了,長相可愛,性格活潑。雖然生於動蕩時期,雖幼時就與母親分離,但趙嘉栩將他照顧的格外的好,讓他的天真與孩子氣時而冒出來,逗得大家既開心又煩憂。就好比他此刻,剛從門外進來,就將小冰手貼在孟忍冬臉上,這放眼一片鄰家的孩子,沒人請安像他這樣的。孟忍冬還很迷糊,問,“你爹咧。”盼兒看著被窩裡的娘親,小大人似的道,“放眼一片鄰家孩子的娘,沒人像你一樣的。”孟忍冬清明了點,心想,這不是方才自己心裡的台詞嗎。不過她也習慣了,隻道,“好盼兒,娘親隻再睡一會。”盼兒卻不依不饒,先是伸出一小根手指,替她將一縷搭在眼前的頭發挑開,然後托腮凝望美貌娘親的睡容,準備用自己的可愛攻勢喚醒她。“娘親,外麵下雪了,爹在外麵與我一同堆雪人,你還不起來嗎。我們一家三口可以堆三個雪人,不是很好玩嗎?娘親,你舍得拒絕我嗎。”說完,還無辜的眨了眨眼睛。孟忍冬半眯著眼,笑道,“你這都是跟誰學的。”盼兒道,“重陽舅舅。”孟忍冬,“哦?說來聽聽。”雖然孟重陽的婚事她從不擔心,可有奇聞,也不妨礙她打聽打聽。盼兒眼睛亮亮的,又靠近孟忍冬幾分,嘴巴幾乎是貼著孟忍冬的耳朵。這是所謂的悄悄話。“舅舅他上次跟一個女子一處,就是這樣子對那個女子的。那個女子還笑的十分開心。我就猜想,這個動作大抵所有女子都會喜歡,應該會讓娘親高興。”孟忍冬苦笑不得,卻仍配合他壓低自己的聲音,繼續好奇問,“那你當時身邊還有旁人在嗎。”畢竟小孩子,下人總不放心他獨自一人的。盼兒回答的十分鄭重,“爹在。”孟忍冬預感並不那麼好,“那重陽舅舅沒發現你們?”盼兒道,“沒,爹還特意讓我不要發出聲音,說莫要破壞氛圍。”孟忍冬眼皮子跳了一跳,心想,遇到這種事情不避諱反還拉上兒子一起,她前麵是怎麼敢放心認為,趙嘉栩將盼兒照顧的很好……最後,孟忍冬還是起了,與趙嘉栩兩人陪盼兒堆了個一家三口的雪人,在院子裡威風凜凜,然後在接連幾天太陽的溫暖下,融化成殘垣斷臂。盼兒一日晨起,見次慘狀,十分感慨。他說,哎,我與爹娘辛辛苦苦堆造的雪人就這麼融化了,雖然雪人融化了不那麼讓人開心,但辛辛苦苦堆造的時候我很開心。想一想,也沒有白堆這個雪人。孟忍冬與趙嘉栩在院子某個角落偷閒過二人世界的時候,聽得他這樣認真告彆,忍俊不禁,心想他還真是個極其想得開的主。開春後,天氣依舊沒有變暖的征兆。孟忍冬如今還住在昌德趙家舊府,隔壁就是孟宅,留孟重陽一人在住,也並不全是一人,靜王偶爾溜出宮牆,也是要挨著他家住的。在事業上,趙嘉栩承蒙刑部尚書李策的喜愛,還在刑部管人口,因為這個職務較前三年的大刀闊斧的整改而言,反倒落的十分清閒,一點也不妨礙趙嘉栩將大半心思放在家裡。於是光考慮住處這塊,趙嘉栩怕住舊處會叫她想起不好的往事,自主在城郊僻靜處置辦了一座府邸。隻是她住慣了老房子,不願在搬,那房子就閒置了。還有石壁裡的那幢木房子,他們隻在水位下降露出洞口的時候帶盼兒去住上時日,算是忙裡偷閒,感受隱居生活。此時,巳時的陽光穿過庭院,照進花窗。院子裡過了梅樹上還殘存零星半點的紅色碎末,像是曾經掛過什麼東西。她將方塌就安置在窗邊,坐在榻上稍微側一下腦袋就能看見那棵梅樹。忽然,坐在方榻對麵的人輕輕叩響桌麵。孟忍冬回神看向那人,“怎麼樣?”一襲布衣的褚正將搭脈的手收回,笑容一如既往,隻是眼角似乎多了幾道不易察覺的褶皺。他本就比孟忍冬年長十多歲。她十五歲遇見他的時候,他就已經二十七八有餘。此去經年,他在外行醫,風餐露宿,越發的形銷骨立。褚正搭了隻手在桌子上,道,“看來這幾年的努力沒有白費,身子已經無礙了,隻是要再想要孩子,怕是不能了。”孟忍冬收回手,攏在袖子裡,望著褚正淺淺一笑,“哪還能再要一個,不要了。”三年前她從邊塞回來,骨子裡的舊毒沒了掌櫃三個月一次的壓製,反噬的格外囂張,簡直快要了她的命。趙嘉栩將褚正,快馬加鞭從苗族一個村裡拽回來。若是早幾年,褚正麵對孟忍冬當時的情況必定回天乏術,可幸運的是他這幾年遊曆,使他的醫術又得提升,這才提出替孟忍冬“刮骨療毒”。此法凶險且十分痛苦,刮骨之後經不了熱,受不了寒,每月三次請脈,日日一碗湯藥,食不得辛辣甜膩與葷腥。總之百種禁忌,十分難纏。孟忍冬就這麼熬了三年。她亦十分感謝褚正,不論是那年石壁內的陪伴還是這些年命懸一線的相救。褚正例行公事的把完脈,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佩交給孟忍冬。“這個……回禮。”孟忍冬想起那年樹下,她閒來無事刻了一堆木牌,其中有他的。他拿過去刻了一塊給盼兒。於是自己隨口說來一句話玩笑話——怎麼著也得是玉的吧。褚正記到如今。他難為情的道,“你知道我的,這麼些年來,沒錢沒去處,勉強湊到今天才湊出個玉佩的錢。”孟忍冬沒有去接,“你又要走,走去哪?”褚正想了想,“你如今好全了,我再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天大地大,瀟灑自如。”他將玉佩放在桌子上。“我放這了。”孟忍冬看著他將一個便於攜帶的布包斜挎肩上,“褚大哥,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你就沒看上哪家姑娘嗎?”褚正的腳步一滯,回過頭,笑著看她一眼,“看上了又怎樣?早就名花有主了。再說……”孟忍冬道,“什麼?”褚正笑著搖了搖頭,“不重要了。”孟忍冬想打他的那種勁又上來了,卻早過了動手的那個年紀,隻嘴裡道,“這麼多年,你還真的是……一如往常的欠揍。”褚正依舊彎嘴角,轉身離開,背對她做了個再見的手勢。“你不留下來吃午飯啊!”孟忍冬對著那背影喊道。“不了,你們家的菜口味太淡了!!!”說這話的時候,他人已經走出去了。孟忍冬小小的不滿了一下,低頭看著桌子上那塊玉佩,心想,沒錢還這麼闊綽。褚正於春暖花開之際再次離開昌德,留了一封信壓在茶杯下麵,孟重陽去他房間時才看見,上麵落款依舊是個齜牙咧嘴笑的小圓臉伴一個天下第二神醫的名號。孟忍冬隨口問了一句趙嘉栩,“你說在他心目中,天下第一神醫是誰呢?”趙嘉栩道,“或許……能醫他心疾者。”孟忍冬頭一次聽說這件事,“什麼心疾?他有什麼病?”趙嘉栩也隻聽呂梁晦澀的提過兩句,“應是少年時的遭遇。”什麼遭遇呢?孟忍冬不知。隻知道是不好的事情。那個笑容亮潔的朗朗青年,在笑容背後也有一段難以傾訴的心酸。既然難以傾訴,那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原狀。在趙氏夫婦心中,縱使褚正走的在遠,隻要他回來,趙家飯桌上隨時都能給他添上一副碗筷。即使他決定孤獨終老,未有兒女,也能享儘兒孫繞膝的福分。這既是最好的安排。說起最好的安排,還有一件喜事也提上日程。一夜晚間,孟忍冬洗漱完畢鑽入被子裡。趙嘉栩從背後摟著她,同她說了一件事情——沈雲思的婚事定了。孟忍冬心裡一喜,“是跟皎皎嗎?”趙嘉栩回答的理所當然,“嗯,還能有誰呢。”孟忍冬笑,“早就該成的一對。”“這麼說,幸好當年那句話作不得數。”趙嘉栩嘴角噙著淡淡笑意。“哪句話?”“自然是那句‘沒半點姑娘家的樣子,我看以後誰娶她誰倒黴’。”趙嘉栩將那年沈雲思與何皎皎的話原封不動的說了出來,逗得孟忍冬直樂嗬。趙嘉栩又說,“不過,你知道雲思現在怎麼說的嗎?”孟忍冬隨口胡扯兩句,“大概是皎皎是她三世修來的福分,或者千年難遇的姻緣。萬裡挑一,非她不可。”趙嘉栩滿足的笑著,好像這句話是孟忍冬說給自己聽的。“對。或許比這個……更離譜。”孟忍冬笑的臉頰有點酸,“那我們是不是要去應天了。”趙嘉栩絮絮叨叨說起自己的安排,“嗯,清明過後就動身。不過在去應天之前,我想先去一趟奉天,趁著清明帶你去爹娘墳前添炷香。當年擇墓地時,本想與我爹一同葬在昌德,可嶽父故裡是在奉天,權衡一二,還是將他跟嶽母一同葬在了奉天。至於爺爺呢,他年紀大了,當年的事情對他衝擊不小,於是隻在昌德呆過一小段時間,如今獨自住在奉天,起居雖然無用擔心,可還是孤獨了些。往年你身子不好,不能走遠路,今年你大好了,想一想還是頭一遭,理應重視一點。屆時,我們可以在奉天住上多些時日,然後從奉天走運河水路,腳程也能快上許多。”孟忍冬聽著他的溫言軟語,格外入耳,心裡沉甸甸的都是愛。趙嘉栩動作溫柔的俯下身子,咬住她的耳朵……“我覺得這個想法可行。”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不知道從哪突然冒出來,且一聽就是盼兒。隻因兩人背對著外側,又聊的太過入迷,一點也沒發覺這個小東西的突然拜訪。孟忍冬失笑的推了推趙嘉栩,示意他,這是你親兒子,要管。趙嘉栩不舍的鬆開懷裡的孟忍冬,頭痛的從床上坐起來,盼兒已經脫了鞋上來了,盤腿與他麵對麵坐著,大眼瞪大眼。盼兒說,“爹,你剛剛說的是,我們一家三口是要去奉天看爺爺、奶奶跟太爺爺嗎?是娘也會跟我們一起去的意思嗎?”趙嘉栩的太陽穴一抽一抽的,“嗯,你沒有聽錯。”盼兒眼睛發亮,“那太好了,我可以去拜訪重陽舅舅的師父嗎?上一次,重陽舅舅給我雕的水車太好看了。”孟忍冬仰麵朝上,心想,也不知道那個老古板現如今是否還是一個人獨自幽居深山。想到這,她覺得去拜訪一下這位老前輩也還不錯,遂對盼兒道,“去,娘親跟你一塊去。”盼兒高興的撲到床上,親了親孟忍冬臉頰,大有賴著不走的趨勢。“那我可以向他求一個小物件,帶給順順嗎?”孟忍冬眼睛眨了眨,“當然可以。”畢竟順順每年新年都會將他的畫寄給孟忍冬。“而且,紀大師會很高興。”趙繼續心想,你確定?不遠萬裡的紀大師剛準備熄燈睡覺,就打了個噴嚏,心裡十分欣慰的想,估計重陽這小子又在感懷為師恩情。而隔壁孟宅,孟重陽正專心雕鑄一根女式發簪,忽而也打了噴嚏。然後,他乖乖的找了件外衣給自己披上。盼兒還在說,“娘,你可以讓雲思哥哥教我下棋嗎?”孟忍冬點點頭,“可以。”胖兒又說,“那可以讓永思哥哥教我畫畫嗎?”孟忍冬一愣,看了一眼趙嘉栩,心想,這事你爹最擅長啦,你爹這麼多年都沒教你嗎?她踢了踢趙嘉栩,“他可是你親兒子。”親兒子都瞞?趙嘉栩揉了揉眉心,伸手撈起床上的小東西,義正言辭的將他圈在懷裡,“趙峋!我們談談!你聽好,你今年過完年已經七歲了……”隻是盼兒坐在他爹腿上偷笑的樣子怎麼著也像是故意的……孟忍冬笑著翻了個白眼,大被蒙頭,阻隔了父子倆的碎碎念。清明前夕,天氣爽朗。一家三口先結伴去到城外的趙家陵園給趙豫上墳添香,然後再並孟重陽一行人前往奉天,盼兒對待遠行之事向來十分感興趣,一路上興高采烈。驅車的白憫被他分了神,路都差點走錯,嘴裡隻喊‘小祖宗’。車輪悠悠軋過青石板路麵,孟忍冬托腮凝望城中緩慢倒過去的屋宇樓閣,微風吹來早餐鋪子的香味,徐記鋪子的旗子隨風飄揚……冥冥之中,仿佛故事從哪開始,便要從哪結束。此去奉天。一彆經年。後記:據《大薊》載,勤元帝呂單繼位十年,病逝,傳位其長子呂桉。又兩年,呂桉無心政績,終以身體欠佳,膝下無子為由禪位堂哥——慶王呂梁,史稱慶仁帝。相傳,慶仁帝早年有位早逝的官配,而陪伴慶仁帝走完一生的崇文皇後,實為繼後。至於官配,未有考證。(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