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日,天還未亮,天幕低垂的曠野與林中,星星點到的火光似無數蜿蜒流過地表的徑流,朝最中央的那座城悄無聲息的包抄而去。屋內,穿戴整齊的趙嘉栩動作輕柔,將懷裡熟睡的盼兒交到何金娘手上,盯著看上許久。直到外麵吹起來集結的號角,他才彆開目光。白憫將其佩劍奉上。趙嘉栩拿起佩劍,走到門外翻身上馬,穿過三千黑騎,與打頭陣的呂梁會和。呂梁見他姍姍來遲,知道這段時日對他而言,精神上的折磨更甚,目露不忍,想寬慰他幾句,卻見趙嘉栩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自己,隻顧直視前方深重的霧氣,眼神像是一把銳利的匕首,對準的方向便是那座令至親喪命、摯愛下落成迷的埋骨之城。呂梁無聲抬手,示意出發。馬蹄聲拔地而起,蕩漾在連綿的霧色之中。勤王先行,呂梁與趙嘉栩一左一右,白憫與阿冷各自跟在兩人身後。嚴如與何桉兩位少年編入黑騎隊伍,兩位少年初次征戰,都比較緊張,攥著韁繩的手不知是被凍的還是太過緊繃,導致已經感受不到什麼痛覺了。如此肅穆的時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混跡在黑騎末尾,以黑紗敷麵的左清月。自滅門嚴家那日,她常作此裝扮。那年寺中初見清冷卻明麗的高傲貴女,再不複存在。她雖冠回了姓氏,卻沒了家。自趙嘉栩識穿她與呂梁的騙局,他的眼神便再沒有在她身上停留過。她隻得遠遠的看著,有時也為自己抱有零星期盼恨不得甩上自己兩巴掌。可最要命的是,她好像已經習慣這樣遠遠的看著他。夜裡行軍,範家的暗哨快速回稟。範衝不緊不慢在侍從的伺候下,穿著最後一件外袍,對一旁的範璧道,“當時鎬京之行,你與若蘭終究棋差一招,沒能先他們一步找到勤王。當年先皇暗中將軍權一分為二,樞密院明麵上掌軍權,實則能調動的僅昌德及周邊的北衙禁軍。歸屬各地各城的南衙軍隊從來隻有管理權,而無調動權。如今我們手上有十萬軍力,還不包含城中的三萬禁軍,而南衙軍力雖未有明確數量,想必與我們相差無幾。冬日到了,糧草每到這個時候便緊缺,他們此番是想速戰速決呐。”樞密院使張縝從外麵進來,道,“範大人,方才有報,說昌德東南方的軍隊與對方的軍隊在山穀之中打了照麵,是濟南城夏家的軍隊。穀中霧氣更盛,兩軍對峙中。”範衝道,“哦?夏城主親上陣嗎。”張縝道,“是。”範衝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桌子上擺著精致的點心。張縝見他坐下,將頭低的更低了,道,“還有一事,是關於孟晁的。”“他不是正關著嗎。”範衝給自己斟了杯早酒。“他要見你。”範衝道,“見我做甚。”張縝擔憂道,“不知怎地,讓他知道了孟小姐的事。想必是衛兵之間口耳相傳,將那日的事落到他耳朵裡的。”範衝對他的擔憂覺得不屑,不悅道,“知道又怎樣,人都死了,屍體不都掛出去了。若不是她,勤王等人也沒那麼容易露麵。”那日在鎮上,儘管她們主仆二人跑的夠快,可範家的衛兵眼尖的跟什麼似的,一路窮追不舍。主仆二人走投無路拚死反抗,孟忍冬背部中劍,她的侍女為了救她,直接被刀子在腹部位置捅了個窟窿。再加上範家的衛兵使的武器都是啐了劇毒的,兩人躺倒在地上,死的可謂是透透的。張縝道,“可萬一他要是想不開,跟孟暉夫婦似的,寧死不願受挾持,我們豈不是連最後的籌碼都沒了。”範衝臉沉上幾分,“我知道了。”說著對著張縝揮了揮手,張縝立刻退了出去。張縝退下後,範璧也沒坐下,隻站在一旁看著慢條斯理吃著早膳的範衝。這個男人對他來說並非慈父,所以二人相處的模式,都有點各乾各的意思。範衝冷冰冰的吩咐道,“待天亮一點的時候,你去宮裡看看你姐姐,免得她多想。她如今是太後,許多雙眼睛都盯著呢。要是有因此鬨事的大臣,就關了,嚴重的就殺了,連誅。你姐姐心軟,誤事。”又想起一件事來,接著道,“一年前的仲秋夜,我們千防萬防,還是讓孟家那丫頭鑽了空子得了棋子,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了。”範璧道,“為這件事你已經罰過姐姐了,還要記到什麼時候?”“記到死。”範衝回他,毫無感情甚至帶著點森然。範璧聲調陡高,“父親!”在範璧心中,從小姐姐與父親極其不睦。太過溫後的姐姐在父親眼中就像廢物一樣的存在。好不容易姐姐到了出嫁的年紀,卻被送入皇宮,從此背負家族使命,備受禁錮。她不願殺人,;呂望的毒是他下的。她不願與旁的嬪妃勾心鬥角,卻坐到了皇後的位置。她不願做什麼,卻又將什麼都做到極致。這些都拜父親所賜。範衝被鬨的一點心情也無,擱下筷子。範衝道,“我總說你像我,夠狠夠果斷,但你總是替你姐姐說話。你可知道,造成這局麵不過是她那時行差一步,便步步錯了。”範璧聽過太多這樣的話,不願與他爭辯什麼,道,“我會進宮,幫助姐姐穩定大臣。”在這種不帶任何感情的事情上,他願意輸。範衝眼神柔和下來,夾了一個水晶蒸餃放在桌麵上侍從們為範璧準備的碗中。範璧深深彎下自己的身子,禮貌而冷漠的拒絕了與他一起用餐,徑自走了出去。範衝拿著筷子的那隻手,緩緩收了回來,端起自己盛粥的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喝了一口。出了房門的範璧神色驟變,此時天空已經落起細密的雪子,將立冬這日渲染的更為肅穆。他一路行至馮若蘭居住的院落,屋內點了盞燈,透出盈盈火光。負責看守外院的侍從還來不及通報,範璧已如一陣風似的推開了馮若蘭的房門。玉儀清脆的聲音因為緊張變的有些尖。“公子,若蘭小姐正在寬衣……”“出去!”狠厲且不耐煩。玉儀匆匆從屋子裡跑出來。屋內,馮若蘭抄起屏風上的一件披風,圍在胸前,露出半截香肩。她語氣帶有一些羞憤,“女子閨房不能亂闖,公子不知道嗎?”範璧麵無表情的穿過一地狼藉,將她一路抵到牆上,戾氣遍布的眼眸之中,竟然夾雜了一縷似有若無的緊張。他道,“你是不是將孟忍冬的屍體藏起來了?”被他這麼一鬨,她整個人如失了魂一般,眼睛瞪得圓圓的,卻在聽見這句話後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我藏她屍體做什麼。”“我不是問你這個。”範璧靠近她,眼神在她雪白的頸項間掃過,喉結上下滾動,語氣緩了下來。“我是問你,究竟在這件事上瞞了我什麼?”“我沒有。”馮若蘭不看他。“今日,我在父親房中,聽他講孟忍冬死了,她的侍女也死了。我便想起收屍的事情,從一開始就被你攬去做了。那日,趙嘉栩等人沒人相信那屍體就是孟忍冬,何況還是無頭女屍。我爹他隻當人死了,沒注意這其中細節也情有可原。”馮若蘭覺得可笑,“公子到底要說什麼?旁人不相信那是孟忍冬的屍體是旁人的事,可她侍女的腹部那麼大一個窟窿,你還能不清楚嗎?”“你不要跟我偷換概念。侍女的屍體不假,可孟忍冬的屍體你怎麼證明?”“隨你怎麼想。我就算再厭惡孟忍冬,也不會平白去藏她的屍體。”範璧的語氣緩和下來,與她拉開一點距離。“我一點也不在乎一個死人的屍體去了哪兒。我是想告訴你,你做了什麼,我爹可能一時發現不了,但時間久了,就不一定了。”“那又怎樣?”馮若蘭摟緊披風站直身體,顯然毫無俱意。“你也說時間久了才會。可是,我們還有時間嗎?”馮若蘭的嘲諷的笑聲讓這一年多的發生的事情像個笑話。當初押寶似的入局,說的好聽,要為父掙前程,為己奪良緣。如今父親死了,良緣變孽緣。她一個“不”字都說不出。忽然,範璧抬起頭看著他,“你走吧。”馮若蘭的笑容僵在臉上。範璧不看她,語氣平緩,“就去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避一避風頭,再過回正常生活。他們不會為難你的。”馮若蘭張了張口,忽然一陣惡心,彎下腰乾嘔起來,嘔著嘔著眼淚就出來。她直起身子,走到範璧跟前,罵他,“這她娘的算什麼啊!”這些粗話還是從一些巡府的衛兵口中學來的。當初聽的時候隻覺得粗鄙不入耳,可真從自己嘴裡說出來,還真是爽的一塌糊塗。範璧扶住搖搖欲墜的馮若蘭,馮若蘭又罵罵咧咧一句。她此時一點力氣都沒,就在快倒進範璧懷中的時候,馮夫人氣勢洶洶的從門外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