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點燈的漆黑房內,江清月手握長劍,窗戶外灑進屋內的微弱光芒勾勒出她的半邊輪廓。“你……”孟忍冬想問她為什麼會在這兒,可才吐露出一個字,就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她才會在這兒,遂改口,“……發生什麼事了?”寂靜。無人說話。“江清月?”孟忍冬皺眉,一種無言的恐懼將她裹緊。“阿顏死了。”江清月忽然道,聲音聽起來木木的,沒什麼情緒,卻又像一把利劍,狠狠紮在孟忍冬心上。“死了?”孟忍冬時刻想著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此時正竭力控製自己,不讓自己情緒產生太大落差,“誰做的?”“她。”江清月看著孟忍冬,補充說明,“……自己。”“自殺?”孟忍冬略有猶疑。“嗯,就死在洞房花燭之前,”江清月緩緩靠近孟忍冬,“我親眼看見錢小滿高高興興的進去,又被嚇半死爬了出來……”江清月步步緊逼,將一件東西輕飄飄的擲在桌子上,吧嗒一聲,“聽聞這就是你給她的護身符……嗯?”最後一個微微上揚的尾音格外的諷刺。孟忍冬看著那個被摔在桌子上的龍紋令牌。江清月此刻已站在她跟前,“你給她的時候不是說可保她性命嗎?”孟忍冬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範家此刻獨大,龍紋令牌早就不起任何作用。江清月此刻是為嚴顏的自殺找她算賬來了。可是事情發展迅速,又非當初的她一人能預判。“你不是總愛裝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嗎?你不是什麼都能猜得到嗎?你怎麼就獨獨猜不到這個呢?她可是到死都將這塊破牌子握在手裡啊!”江清月的質問一聲高過一聲,孟忍冬卻無法辯解。龍紋令牌說是先帝禦賜,然江山都要改姓,又怎能寄托於一塊令牌能救嚴家人呢?孟忍冬越想越後悔,眼睛牢牢的盯在那塊令牌上,有溫溫熱熱的東西在眼眶裡打轉。她艱難張口,“對不起……”“是說了對不起阿顏就能回來嗎?”江清月驀地將劍橫在孟忍冬脖子上,孟忍冬被嚇到,手肘不小心碰翻了窗戶右側雕花架上的花瓶,清脆的響聲讓孟忍冬不忍的閉上眼睛。胸腔抽疼不知是為了死去的嚴顏,還是為那一個平白受了牽連的花瓶。但不管哪一個都讓她此刻毫無辯解之力。“那你想怎麼樣呢?”孟忍冬道。江清月道,“想怎麼樣?我能怎麼樣?殺了你?”孟忍冬眼皮跳了跳。江清月淒苦冷笑,“可算起來,還是我求你救她的。”孟忍冬想起江清月對著自己跪下的模樣。江清月笑著笑著就哭了,“可是我求你,你為什麼要答應,做不到就拒絕的乾脆一點啊!”脖子上的疼痛讓孟忍冬此刻十分清醒,自始至終,她的手都放在小腹前,又一直在心底告訴自己,要冷靜……這時,二鳳的聲音忽然從房間的另一頭傳來,“難道不是我們小姐拒絕的太乾脆,所以你才跪下又求的嗎?”有光亮在屋裡彌散開來,孟忍冬的心立即鎮定下來,可脖子上那把劍讓她不敢輕舉妄動。隻見孟重陽手上托著一盞燈,與二鳳一前一後進到裡屋。經燭火一照,孟忍冬才發現江清月常穿的明黃色長裙此刻滿是血跡,甚至劍上還殘留已凝固的血液,像是從劍上生長出的黑色紋路。“這是我與她的事情。”江清月微微側過身子,站在孟忍冬身後,手上的劍沒有要放的意思。二鳳誓要將事情原委道出,無視江清月,繼續說道,“那塊龍紋令牌原本是姑爺留給小姐用的,我們小姐不顧自己安危將其給了嚴姑娘。如今可好,求小姐的是你,要算賬的也是你。這對小姐不公平。”“公平?”江清月聲音大了起來,“哪裡來的公平?當年範家陷害我父親,皇上昏庸聽信範家,滅了左家滿門。七年來無人替我申訴,這對我公平?阿顏一生坦蕩直率,卻為權勢所迫,下嫁無恥之徒,最後落得個割腕而死,這對她公平?可她孟忍冬呢?吃喝玩樂,不學無術,又憑什麼混的風生水起家庭美滿。”孟忍冬越聽越覺得心底寒涼。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江清月隻是麵上冷,不愛與人打交道,而不是真的討厭自己。可今夜,這樣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倒讓孟忍冬自己都覺得——是啊,憑什麼啊!憑什麼時局這麼亂,她還能活得這麼美滿。“命吧。”孟重陽將燈盞放在桌子上,袖子帶過的風刮的火苗閃爍了幾下。他對江清月道,“左小姐……”江清月的瞳孔映著那閃爍的燭火,思緒被這一聲“左小姐”拉回了遙遠的小時候。“……關於你的故事,我很難過。”孟重陽的聲音聽不出起伏,像是在單方麵進行一場促膝長談,“隻是我一點都不認同,你這樣定義“公平”。其實,好比我們都有一碗水,你因為我碗中的水多於你,你就記恨我,說世間不公。可是你想一下,我碗中的水多於你,意味著我的高興多於你,難過也多於你,甚至我的苦惱也多於你。這麼想,或許就沒那麼難過了?”江清月道,“你是在安慰我?”孟重陽道,嗯。一切事情在於你怎麼想。”江清月冷笑一聲,“自欺欺人。”孟重陽有並不急著反駁她,隻道,“有一點我要聲明,這事怪不到我姐姐頭上。”江清月瞪著孟重陽。孟重陽道,“事實上我姐姐才是應該被你連累的那個。或者說,嚴家、趙家、我家,都即將被你拖累了。”“什麼意思?”孟忍冬想起那天邊的火光,孟重陽道,“剛才得知,錢家走水,滿門被滅。”外麵一陣驚雷乍響,有要落雨的傾向。屋內安靜極了。不用問,孟忍冬都知道是誰所為。江清月本就對錢小滿恨之入骨,如今她唯一的少時寄托也死於錢府,對她而言,沒有比這更絕望了。隻是,江清月一夕間殺了那麼多人,她不害怕嗎?是害怕的吧!孟忍冬將這些情緒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才道,“左清月……”江清月持劍的手微顫。“你今夜不是想來殺我的吧。”孟忍冬的聲音輕輕的,跟外麵的風雷聲相比,像拉開了兩個世界。“少廢話!”江清月惡狠狠的語氣。“你不就是過來聽廢話的嗎。”孟忍冬聽著外麵的風聲,語氣平靜,“你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了,就跑到我這兒來鬨一通。雖然你嘴上怪我,可犯了事你還是忍不住跑過來……所以,嚴顏的死是我造成的嗎?是我主動想淌這些渾水的嗎?”江清月不言。“自始至終,”孟忍冬輕抬手,推開脖子上的劍,“我想做的、在做的都是竭儘全力護住我的家人。你說我混的風生水起,可幼時我被那些千金小姐排斥在外的時候你沒有看見,我渴望的家庭美滿是愛的人能在我身邊,可現在,他為國為你們在外生死未知,我日日焦心你又沒有看見。何況……”江清月道,“何況什麼?”何況嚴顏的愛而不得是因為江思邈喜歡你。而這個嚴顏像自己哭訴的秘密,終是守住了。孟忍冬隻覺得惋惜,“沒什麼。”“說!”江清月複又抬劍,被二鳳提前識破,扔了個茶杯過過來,將那劍逼離的幾分。孟忍冬抬手示意二鳳不用那麼緊張,隻對江清月道,“我們真的做不了朋友了吧。我還以為,昌平舞坊那次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江清月手中劍緩緩垂下去。“左清月。”孟忍冬從來都是連名帶姓的喊一個人,因為覺得還有熟悉到可以像嚴顏一樣稱呼她清月,也沒法像左清月喊嚴顏為阿顏。“錢家滅門,是你做的吧。你不說話的話就是默認,回一個“嗯”字,我也當你認了。我隻是想再跟你確定一下。”江清月果然默不作聲的承認了。“那好……”孟忍冬笑了,“第一,恭喜你的滅門仇人少了一家。第二,恭喜你拚的魚死網破,日後可冠回自己姓氏行走世間。今夜事已至此,我就再給你最後一個建議,而你能否再幫我做最後一件事。”雨下了起來,劈裡啪啦的雨點落在房頂的瓦片上,跟炒豆子一樣歡快。“距離天亮還有四個時辰,而不用天亮,範家便會以“戶部尚書”遇害為由將兵部嚴家抄家入獄。屆時刑部尚書李策會介入調查,而調查對象無非在趙孟兩家。所以趙孟兩家定會以嫌疑人、共犯入刑部接受拷打逼供。而你,趁著天未亮離開昌德。昌德南城門處每倆個時辰會換崗一次,重陽計算過換崗時間,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你要在這間隙混進換崗士兵中,再借城外巡查時離開。離開後一路南下,去到鎬京廢棄皇陵,替我給嘉栩帶個信。之後的路你要怎麼走,隨你高興。”左清月緊握手中長劍,直勾勾的看著孟忍冬,卻看不出她臉上任何的不甘、憤慨與難過。她決絕的轉身,路過孟重陽時,孟重陽微微側目,燭火清晰的映照出他眼中的厭惡。“左小姐,你要的公平,是讓半個尚書省的性命為你讓路。”轟隆隆——左清月一頭紮進瓢潑大雨之中,離開的腳步沒有因為這句話有半點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