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玉,謝謝。”林未然的話讓夏子玉解繩子的手慢了一拍。他以為,在自己做了那些事以後,永遠不可能再得到她的原諒。可她竟然說,謝謝,為從前的一切。就在那一怔的瞬間,夏子玉猝不及防,突然整個人朝後仰。他用腳固定在一旁的椅子上,逮住身後的手想要反抗,卻從頭到尾處於被動狀態。身後人似乎鐵了心要將他拉走,整個過程雖困難,但還是成功了。直到夏子玉被像個包袱一樣扔在地上,他微微抬頭,才發現是周繼之回來了。還未有所反應,那人一氣嗬成地將倉庫大門拉下,隔絕出兩個世界。林未然還在裡麵,夏子玉不知他要做什麼,瘋狂敲,卻隻聽到陣陣回音。不一會兒,裡邊傳來一聲冷喝:“有多遠滾多遠,這裡真的有炸彈!”夏子玉立時冷汗涔涔。是時,倉庫裡就那麼兩個人了。林未然瞧著周繼之逐漸靠近,像個不真實的剪影。是錯覺嗎?她分明,又看見了之前他進倉庫時,那樣溫柔的笑容。林未然已經被接觸了束縛,卻不為所動,就那樣靜靜看著他,直到周繼之近到麵前,蹲下身與她平視,繾綣握住女子的手。好半天,林未然都不敢說話。她覺得自己恍惚了,否則怎會真等到這天。像許多次夢境裡出現的畫麵,原來真的可能實現。許久,久到林未然都禁不住為這靜默而顫抖,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一個溫熱擁抱。似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還幸福的時候,他附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林未然發誓,這一句,絕對是周繼之有史以來說過最浪漫的話。否則,原該對他沒有任何情緒的自己,怎麼聽了,竟又在頃刻間淚流成河。他說了什麼?哦,他好像說:“不若,一起死了罷。”那天的陽光出奇大,照在人身上一陣暖意,灑在每個角落,即使是永遠暗夜的角落。林未然從未想過,這一生,她的愛情還有機會重來。她聽見周繼之絮絮叨叨,像個老者回憶往初:“其實將這些話說出口也很容易的,林未然。不過是你的家人傷害了我的家人,而我的複仇傷害了所有人。“可雖然容易說,但我心裡清楚,這輩子,我們再不可能跨越過這些鴻溝。你忘不了仇恨,我又何嘗忘得掉?既然現在,兩方扯平,我們終於誰也不欠誰了。既然,終於還完今生該還的債。那就……一起解脫吧。”當最後的字一錘定音,林未然終於反手抱住眼前人,緊緊地。她的頭枕在對方寬厚肩頭,不住點著下巴,眼淚如傾盆大雨落下。這是個燙人的擁抱,但她依舊甘願做隻撲火的飛蛾。“那……蘇裡怎麼辦?”女子想起什麼,抖著嗓問,“你不是想報恩,想照顧她一輩子嗎……”男子牢牢圈住她的腰,輕笑,“以為全世界就你一個人會任性?管它呢,反正今天就白頭了。”仇,恩,有什麼關係?此刻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夜之間,他們就等於過了一輩子,一起白頭了。林未然:“其實,我騙了你,周繼之。”哽咽不斷的聲音中,女孩道:“那日在祈願樹下,我許的真正願望是,和你白頭到老。雖然明知不可能,但還是想為了一點點的可能努力……”話落,腰上的力度更緊了。“我也是。”恍惚有人講,眼底溫潤縱橫。緊接著,轟隆巨響,萬物停止生長。那場震遍了半個上海的爆炸,如那世紀最絢麗的煙花,要開到荼蘼。很久很久以後,那間小倉庫處的地段被改建成一幢幢樓房。商業中心地段擴大,繁盛勝初,兩個新式女子穿著素雅從排排高樓經過。其中一個眼尖,在角落發現了什麼,拾起來瞧,發現是黑乎乎的一張紙牌,牌麵是紅心A。雖然很殘破了,但仔細看,還能看出來,牌的背麵是徐家彙老教堂,房頂的十字架隱隱約約可見,漕河涇在堂前蜿蜒流淌……兩人看了眼,又扔掉,不過倒是因此找到點少女間的話聊——“誒,聽我那留洋的哥哥說,在紙牌裡,這紅心A是有含義的。”其中一少女道。“哦?什麼含義?”“一顆心,屬於一個人。”即便隻剩半顆了,也,隻屬於她。同樣,也是那日,當爆炸聲轟隆隆響遍半座城的時候,安小笙心裡狂跳了很多下。他坐在車上,箱子外,兩隻手緊緊握成拳,短短的指甲都幾乎陷進肉裡,卻硬是忍住沒回頭。良久,他沉聲對司機下命令:“開車。”這場爆炸,原本是預計在周繼之和蘇裡的婚禮上,要更多人陪葬。熟料夏子玉橫插一手,令安小笙怕婚禮會取消,不得不提前計劃。更何況,趁此機會可掩人耳目,將罪過推給夏家。安小笙接手周繼之的位置,不會有任何阻礙,下麵的人不會反。林施與以前說過,周繼之和他有幾分相像。其實和他最像的,不是周繼之,而是安小笙。林施與可以為了一個女人毀了一個幸福的家,安小笙也可以為了心中的那個特彆,背棄所有人。離桑死之後,安小笙從沒想過要放了林施與。他隻不過在等,等時機,等水到渠成,但夏子玉快了一步。可原本他以為,一切已經結束,又在無意間聽見周繼之和林未然談話的時候得知,一切都是周繼之精心設計……終於,一個惡毒的念頭慢慢滋生。縱然對方是他唯一真心相待的兄弟,縱然他們曾並肩打過這天下……縱然如此。很多個午夜夢回,安小笙的記憶裡都是離桑還在的畫麵。女生著布裙,坐在吱呀響不停的舊板床上,替打架鬨事後的他上藥,眉目生輝。他總想起年少輕狂的自己,信誓旦旦地對那個女孩兒講:“總有一天,桑桑,總有天,我會在這座城市有屬於自己的一切。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也不敢將我得罪。我要踩一群人在腳下,我要當老大,桑桑,你信嗎?”桑桑,我終於有了曾經豪情萬丈想擁有的一切。桑桑,我現在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也不敢得罪。桑桑,我踩了一群人在腳下,我當了老大。可是桑桑,桑桑,怎麼就你不在了啊。你看不見我的榮光,也看不見我幸福的模樣……如果,娶落雪,真就是我終生幸福的話。安小笙與落雪的婚禮,轟動全城,惹來眾人觀瞻。受邀前來的賓客紛紛大手筆,好言恭維著突然崛起的安小笙。落雪挽著男子,笑得施然,真真郎才女貌。儀式是按照西方辦的,牧師站在高台上,履行完應有程序,接著宣布二人結為夫妻。當禮炮響在每個人的耳邊,安小笙將戒指帶上落雪纖細的指……他回眸淡笑。僅僅一瞬,男子的目光卻在擁擠人潮裡,直直鎖定了一人的背影。那背影是個女子,荊釵布裙。她轉身的時候,眼角有隱隱熟悉的淚痔,在烈陽下泛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