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半夜,林未然被很小的聲響驚醒,她睜開眼,看見了慢條斯理脫外套的周繼之,依舊邊幅具修英俊卓絕的模樣。男子脫下外套後自顧自出門梳洗,再回來時,林未然刻意閉了眼,心中卻清明,腳步細小的稀沙聲,朝自己靠近。他過來了。他上了床。他平躺在自己身邊。片刻,他抱了她,林未然心中突然悲戚橫生。他在找方法解脫,她又何嘗不是一樣?若兩人就像之前那樣,好像老死都不會再相往來,倒是最得人心的結果,可他偏又回來了。有些冰冷的感情是經不得觸碰的,她怕永遠沉溺其中不想醒來,怕被驚醒的情緒像火焰一樣流沙一樣包裹夾卷著自己,走向另個深淵。那晚誰都沒開口說話,而林未然一夜無眠。周繼之很早便起了,似乎睡得挺好,正兀自穿衣之際,林未然終於忍不住起了身,掩藏不住的忐忑——“真的嗎?”聽見問話,周繼之身體似乎頓了頓,終於轉過身,凝著她:“如果你問的是報紙上關於結婚的問題,是真的。”林未然攥住被子一角的手指用了力,將其捏得皺巴巴一團。“你能不能彆這麼幼稚?”她企圖把這當作一場報複的把戲:“婚姻不是兒戲。”周繼之卻不以為然,繼續動手扣袖扣,“想一輩子生活在童話世界裡嗎,林小姐?”一句話,將林未然推進地獄。她其實該清楚,周繼之從不說謊。隻要他應答出口的,都是真的。好半響,林未然的嘴角才僵硬地往上揚了揚。她不再接話,起身下床,腳踩在地麵上,一片冰涼。女孩披著頭蓬鬆微卷的長發往外走,有些懶散。可人才剛至門口,便被周繼之逮了回來。林未然一陣吃痛,被那股力量拉扯回身的時候對上周繼之淩厲的目光——“去哪裡?”林未然任對方扣住自己的手,笑:“梳洗啊,不然還能去哪裡?再說,如果我鐵心要走,你是否真以為自己本事通天能有將我留住?”好像被戳到痛處,周繼之眼睛似要噴火。他何嘗不清楚,以林未然的性子,若是真要走,有無數種辦法可以讓他妥協。可他明明是要留她下來的,卻總是忍不住要將她逼進一個又一個絕境。最終,周繼之竟難得生出無能為力的感受。他無端哼一聲,“留不了一世,留一時也是好的。”語畢,瞬間摘了林未然的唇,強勢得不容閃躲。女子睡衣上豎著的一列紐扣,瞬間稀拉散一地,輕微的裂錦聲在空曠的房間響起。後來周繼之幾乎天天出現,有時候下午稍早便來了,晚飯也是在家吃。吳娘總是很細心的帶動話題,“這道菜是小姐做的。”諸如此類。兩人都不再提之前爭執的事情,不提曾經,不提蘇裡。隻要不沾惹到這些敏感的詞語,周繼之仿佛還和先前兩人你情我濃的時刻一樣。有時候他來,林未然背對他在院子裡看書,他便接過吳娘手裡的披肩,輕手輕腳過去,修長指節攏著布料搭在女生肩頭,溫柔細致。這些小舉動總是讓林未然分不清今日昨兮,漸漸地,也就隨他而去。亦有心情特彆好的時候,比如林未然突然興起,像往常一樣為他打理一切尋常瑣事,周繼之會覺得心口處都是暖的。知道她整天呆在家裡也無聊,他便漸漸帶她出去走動,這天傍晚,還帶她去聽了戲。原本是包間,可林未然說看戲要人多才有氣氛,周繼之便遂了她的意,同她一起坐在了一樓的最前排,後方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當天唱的什麼戲林未然忘了,隻記得大致情節,戲中男子因對所愛愛而不得,瘋狂之餘殺了女子一家,女子剛烈不從,以身殉情。戲子入畫,一生天涯。快要結尾時,身後突然有人說話,是幾個結伴而來的年老者,其中一人微眯了眼,仿佛想起什麼往事,操著口外地口音,對身旁的另一人感歎。“這戲唱得當真現實傳神,想當年,那許一也算與我等是莫逆之交,許家一夜被滅門,外界都傳是利益關係,可你們有所不知,真正原因,也不過是起於一場情事。也怪那林施與,當初怎麼就著了魔。你是沒有看見,那屍體堆得喲……”根本就沒想過,會在這裡知道曾經的一段舊事,還與兩人息息相關。林未然的心不可抑製地快速跳動了幾下,察覺到有什麼真的就要改變。果然,原本周繼之握著她的手,在一瞬間鬆了力度,漸漸漸漸下滑。那場戲終是沒有看完,周繼之起身,出場的時後對著下邊一人吩咐了句查下那人是誰,才終於頭也不回的走掉。林未然默然地跟在周繼之身後,任他與自己保持一定距離。直到兩人來到車前,周繼之突然回過身,下意識地將手朝著林未然的方向遞出來,事後似乎又意識到什麼,不著痕跡的收回去,冷冷淡淡地說了句:“上車。”林未然覺得心臟都跟著一抽一抽地疼。林施與做的孽,她不能全部都撇開,指天發誓說和自己毫無關係,夢幻地認為和周繼之可以一輩子攜手到老。畢竟是自己的父親,血濃於水是就算天地混沌都改變不了的事實。你一直不觸碰,不代表就沒有其他人知道。就像當初許家的覆滅,有見證過的人。林家的覆滅,也有見證過的人。你不說,彆人也會津津樂道。林未然同周繼之一直試圖掩藏掉兩人之間的隔閡。很努力,真的很努力,到頭來卻發現那些隔閡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了。周繼之忘不了當初的一切,林未然又何嘗不是?他將她從一場噩夢中拯救過來,又親手將之推進了另場黑暗,那種從雲端墜落到穀底的失重感,沒有經曆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誠如周繼之所言,這世上,沒有誰能永遠生活在童話裡。好夢都是會醒的,在一個固定時刻。興許是被那番話影響了太多,讓周繼之想起彆人口中的那些畫麵,他竭力想要忘記的一切,再次被千瘡百孔的掀開。承諾娶蘇裡,是為了良心能安,畢竟蘇毅對他是付出過真心。雖然二人接觸不算多,可蘇毅是直性子,從初初周繼之設計博得了對方的信任,他便是蘇毅可以用生命相待的朋友,所以當初的蘇毅才會在接到林施與的命令後,空手而來,最終死在他手上。可真的隻有那樣簡單麼?還是說,更多的,隻是周繼之想利用蘇裡來與林未然較勁呢。明明是不可以喜歡上的人,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明明是自己該毀掉的人……卻總是差池在這一步。他陷在進退維艱的地步,就像溺水的人,極其特彆的想要上岸,而蘇裡是他此刻最好的橄欖枝,是他最好的借口。他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他周繼之不是非誰不可,就算有那個誰,也絕對不可能是林未然。偏又不肯乾脆放她走。如林未然所言,幼稚如此。那晚的周繼之喝了酒,林未然在旁不做聲地陪著,一口接一口的泯,直到男子微醺,倒床安然入睡。當燈光一切淡去,整座城都陷入一片死寂,林未然似乎覺得不儘興,換了裝酒的容器,喝下最後一大半杯梅子酒。接著她起身收拾屋子,將平常自己使用的那些東西都歸位如初,毫無痕跡。而後合衣上床,在兩人有了明顯的隔閡以來,第一次主動抱了周繼之。沁涼的雙手環緊男子的腰,臉部皮膚全被寬厚的背遮住,那親密的姿勢,隻要前邊的人一回過身,就能將之抱個滿懷。可是那人昏昏沉沉睡過去,沒有任何醒來的痕跡。林未然卻抱著他,溫溫婉婉地笑了。殊不知,一旁的枕頭下,有把明晃晃地、泛著磣人冷光的便攜式小手槍。那時林未然回國時,林施與送她的禮物,就想遇見突發危險的時候還能起到防身作用。“你恨我父親毀了你的家,我又何嘗不恨呢?周繼之。不管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曾經多麼劍拔弩彎,可他是世界上我割舍不掉的血脈。你從來不知,在多少個夜晚,我在心裡暗自下了多少個決定,每一個的結果都無疑是玉石俱焚。仇恨不就是你恨我我恨你這樣來來去去,那麼不如一次性解決完畢。“周繼之,如果你從沒承認你對我的感情是真心,那就好了。我可以手起刀落,斬斷那些徘徊和猶豫,大不了是以命殉你。但此刻的你,讓我怎麼舍得……”女子輕言細語,絮絮叨叨地,仿佛在敘述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瑣事。比如今天天氣如何,你要多穿一點,等。林未然用指腹在周繼之的背部無意識寫字,寫到一半又停下來,目光閃爍。“可不論是你的存在,還是我的存在,對你我而言都已經成為羈絆,彼此這輩子都妄想得到安生,我不會讓你好過,你也不會讓你自己好過。既然最後是我舍不得,這場賭局到的輸贏便早已定下,我認。奇怪,我曾經的那些任性和張牙舞爪,好像都被你一點點消磨掉。夏子玉曾經警告我,要懂得審時度勢,在粉身碎骨之前逃離。是我太天真,妄想著懸崖變平地,就不能怪它讓我粉身碎骨。”林未然說話的方式,就像是一個年邁的老人在回憶往昔,嘮叨特彆多,卻句句都是自己想要表達的。當最後一個字在整個房間內消音,恩怨情仇淡去,隻剩下雲淡風輕,林未然閉了眼。桌麵上那盛梅子酒的透明玻璃杯裡,有白色殘漬,正被剩餘的液體一點點融合。那是林未然在法國失眠時食用的安定,如今瓶子空空如也。大概有一刻鐘,窗外一陣風透過縫隙輕輕進來,將藥瓶不小心吹翻在地,輕巧地滾了幾圈兒,吱啦的一聲細響。周繼之突然就醒了。察覺腰間牢牢抱著自己的手,他有什麼預感襲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