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整座城市聲光四溢。“大世界”的露天影劇場正播放著某部戰爭大片,不太叫座,卻依然有人抱著娛樂的心態買了票,陸陸續續進場。走進仿西文古典式的大門,會發現內裡的結構更多偏向於中國傳統的建築形式。尤其是那劇場內的圓柱雕紋,特征明顯。來這裡消遣的人群大多是世家子弟,或三朋四友,或衣冠楚楚地攜女伴前來。而位於徐彙區的一棟洋房花園裡,有彆於往日人來人往的喧囂,此刻竟有些詭異的靜謐。那是一個男人,確切說應該稱呼他為青年,看樣子不過也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林未然觀察他很久了,從學校下課一直到現在,約莫已經過了一個鐘的時間。跟隨在林未然身後的保鏢也陪著她站,不問緣由,更不敢過多阻止。這大小姐自幼生得比其他同齡人聰穎,很有想法和敏銳的洞悉力。林家又財大勢大,十三歲便將她送到法國就讀中學。原本預計要上完大學,卻因夫人思女心切,提前將遠渡重洋的獨身女喚回來。青年已經被修理得慘不忍睹了。他倔強地一次次爬起。闖進去、倒出來,循環往複。在他第十三次被林家打手毫不留情地揍出彆墅大門,旁觀已久的林未然方才走上前去,擋住青年全部的視線和路,姿態居高臨下——“這裡沒有生門。”聽老人們說,“十三”代表輪回。可以是毀滅,也可以是重生。林未然在周繼之第十三次倒下的時候出現,對於他來說,究竟是重生,還是毀滅?直到最後,他也沒鬨清楚。他隻記得,彼日,自己掙紮著還要爬起,身前忽然多了個小小身影。女孩的語氣自信篤定,叫他亦忍不住抬眼打量,即便揚起脖子對他來講已經有些困難。第一印象,穿著很西式。鵝黃細帶短袖,搭配秦簾質料的過膝裙,頭發再長一點點便該及腰。應該是坐在課堂裡認真聽講的年紀,偶爾會神遊思念下令自己情竇初開的對象,又或者與同伴在大街小巷走走逛逛,閒話家常……可,她的眼裡藏了一絲不符年齡的成熟。再打量一下女孩附近伺機而動的幾個大漢,不難猜測,這應該就是林施與寵上天的寶貝千金了。周繼之在打量她,林未然也在仔仔細細審視他——臉頰沾了灰,嘴角還殘存著被擦了一次又一次的血漬,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頭清爽短發,眉目周展,若收拾乾淨仔細瞧,必定會發現這張臉更出眾的地方。兩人僵持半響,林未然又換個比較簡易的方式,將自己的意思重複:“弄死一個人對我家打手而言不是件多難的事。你如果想試試,儘管留下。”周繼之舔舔裂開的嘴角,終於低啞出聲:“我想做的事還沒做。”聞言,林未然彎了下眼,習慣性地把玩著肩頭的一撮發,表情調笑:“你究竟是有些事沒有做,還是有些揍沒有挨夠?”不再理會她,周繼之企圖再起身往裡走,女孩卻有些惡作劇地左閃右擋,仿佛捉迷藏。周繼之逐漸不耐,捉了她的手扯近身前,速度快得讓保鏢們都錯愕。“要進你家門的路子有很多,現在扼了你的脖子就是其中一條。”林未然一驚。片刻,隻見他玩味地扯唇,又輕輕鬆鬆放開了她,“但我不屑。”他講。末了。“你叫什麼名字?”林未然也不清楚自己怎會問得如此突兀。正如她所言,每天上門來尋仇的人不計其數,有的她憐憫,有的她捉弄,全憑心情。周繼之無非長得好看些,她也並非沒見過世麵。可當他明明拿著最好的把柄卻放棄的時候,當他那樣驕傲地說“我不屑”的時候,她忽然很想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她感覺身體某個地方,似乎有種子在破土。縱然聰慧,此刻的她卻也不能預知那種子是帶刺的薔薇,還是奪人性命的罌粟花。顯然,不屑的周先生更不屑對她報家門。林未然有點心思,立刻話鋒一轉:“如果你告訴我名字,我就想辦法讓你進去見仇家一麵,怎麼樣?”眾所周知,林父對林未然的寵愛程度,整個上海灘幾乎無人不曉。若她開口說話,要見林施與一麵就簡單得多。衡量到她話裡的真實性,青年方才沒猶豫地開口——“周繼之。”女孩眼波流轉,將這三個字喃喃又喃喃。“周……繼,之?”許多年後,當周繼之每次午夜夢回的時候,總會不可遏製地想起這一幕。那幾個從她口齒間清晰發出的卷平舌音,像是印記烙進他的五臟六腑,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叫囂跳躍。每次呼吸吞吐,都是無止儘的折磨,可他不得不呼吸。然而,之於林未然,也幾乎是從叫出那個名字開始,就打開了風水輪盤,轉到了劫難。周繼之的午夜是溫和的,她的午夜卻是驚恐。她不敢回憶過去,連做夢都不敢。她怕她一回憶,自己就會心灰意冷,失望得想從徐家彙的高塔尖上跳下去……這太不林未然了。世人眼裡的林未然,是心狠手辣、是機敏無雙。是在周繼之自報姓名後,突然孤高正色對他講:“再給你一次離開的機會,彆自尋死路。”男子眉頭一皺,為她的食言。林未然當然察覺到了,可她不以為恥——“將才我不過稍稍試探,你便走漏了訊息。我說,答應讓你進去見仇家一麵,你沒有失口否認,那說明你真是來尋仇的。試問,我怎會傻到讓目的不純的你,有機會去傷害我的家人?”未料林未然的心思比自己想象中深,周繼之這才打從心裡正眼瞧她。可他也沒忘記,自己剛剛被一個小女生戲耍了。氣憤之餘,他再度用力扼了扼對方手腕。林未然沒有絲毫的準備,霎時痛得說不出話。她越掙紮,手上的力度就變得越緊。見勢不對,周圍一群人蜂擁而上,費了好大番勁才將周繼之的手扯開,又一陣拳打腳踢。林未然退後幾步,左手撫上右手的腕關節處,那裡一片通紅,氣得直喘。畢竟是個被寵壞的姑娘,再怎麼淡然也沒真的經曆過大風大浪。可眼見周繼之被圍在一群人當中挨打,她的心又軟下來,勒令所有人退開。隨即,她眼尖地瞧著一枚被紅線纏上的玉墜,從青年脖子裡滑出來。隻是一枚很普通的玉墜,光澤甚至稱不上好,但看那個小東西被如此纏上,放在他貼近肌膚心口的地方,她突然就有了非常想要擁有的心情。“這麼倔強嗎?”看他還要起身,林未然徹底心軟,“行,這次我真讓你進,但你得拿東西換。”周繼之從鼻翼裡重重哼一聲,“狼來了的故事,我隻習慣聽一次。”林未然不急著與他辯嘴,隻是將略顯汗濕的指尖突兀地貼上他鎖骨的皮膚,一並壓住那條紅線和上麵的玉佩,眼眸流光四溢——“我要它。”周繼之不甚理解。直到他眯了眯眼,真真切切望進女孩瞳孔,發現裡麵清清楚楚倒映著自己的臉,他忽然間恍然大悟……少女情懷總是春。周繼之忽然也覺得有趣,當下竟沒思量玉佩的重要性。他的猶豫隻一刻,寬厚手掌便伸向脖頸去握住玉佩,連帶一同握住女孩的手,舉止和神色都輕薄——“你若要,便拿去。”故作沒發現對麵那突然嫣紅的頰。那仿若交心的一場儀式,事到如今依舊曆曆在目。起初,林未然想和周繼之拚上一拚,看誰將心血交付得多。未曾想,除了最初相遇,之後的每一次,與他的鬥法都是一戰即敗。後來她終於明白,與那個叫周繼之的男人比狠,她隻會更冷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