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掏空力氣也掏空心(1 / 1)

世有名花 林桑榆 1086 字 3天前

淮海路萬棟建築群之間,新增了一座歐式院落。門口聚集了大多看熱鬨的群眾和各報業的采訪記者,賓客已陸陸續續到場,一輛嶄新的古董轎車緩緩隔開人潮,停在最前頭。司機小跑著去開車門,後座上的人原本正閉眼小憩,感覺到動靜,他倏地睜開眼,露出鷹隼般銳利的目光,貓著腰不緊不慢地下地來。當記者捕捉到他樣貌的第一刹那,周遭張燈結彩的禮炮齊齊呐喊。他在無數的鏡頭裡回身,紳士地微彎臂膀,一隻纖纖玉手順勢挽上。女子一身剪裁有方的旗袍著裝,花紋鮮少,周身大都是淡淡養眼的青。她先衝他笑,而後像才注意到周遭的彆人,抬頭扯出一個禮貌與嬌柔都將好的弧度。佳偶天成。看客如是講。一對碧偶提步往院落裡走,原本維持秩序的七八個青年紛紛都閃到兩邊讓道,在二人經過時畢恭畢敬地稱呼:“周少,蘇姐。”興許昨夜你還不知他的名姓,但如若今天依然不知道,勢必被人看做癡兒。各家茶餘飯後,最具消遣的談資莫過於整個繁華故城的改變與陷落。路人甲:“昨兒走我那遠方親戚,就是嫁給XX報館做三姨太的那個呀。他們家不是在淮海西路麼?她告訴我明天又有家洋行要開張了。”路人乙:“還是他開的?真了不得喲!”路人甲:“對的呀!不過,那林家卻是作了什麼孽……”即便是剛剛懂事的少年郎,也知這城市出現了一個傳奇人物,讓昔日的勢力劃分在數月之間逆轉,不管在風雲詭覺的商界抑或喋血的街頭都打響了名號。連尚且年幼的小孩上學堂念課本,都將他視為最大偶像,試圖成為號另一方的角色。可他們不知,那人能爬上今天的高位,下方究竟踩了多少人的鮮血和尊嚴,包括他自己。如果有的選擇,他寧願與所有凡夫俗子一樣——每天三餐一宿,樂天知命地等待生老病死。然而命運弄人,以致他不得不傾儘所有去實現那些鋪天蓋地的野心,儘管掏空了力氣掏空了心……他叫周繼之。是林未然愛了一生,卻終不可得的人。剪彩現場汽笛聲聲,仿佛也在為喜慶奏鳴。周繼之接過下麵人遞上來的剪刀,哢嚓一聲從大紅花兩邊剪斷,乾淨利落,鞭炮聲跟著不絕於耳。撤下紅布,“憶昨洋行”四個金燦燦的大字乍然出現。蘇裡依然挽著男人的手,目光恨不得都膠在他身上,周繼之的注意力卻不經意地落到她肩膀,順勢替她整理好滑下去的刺繡坎肩。女子心下一動,肘間的力氣更緊了,兩人看上去實在如膠似漆,叫八卦記者不守規矩地多嘴了一句——“周少對蘇小姐如此用情,想必二人好事將近?”說話的青年眉目端正,胸前掛著笨重的老式相機,應該是XX報館新上任的記者。周繼之若有所思瞧他一眼,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模棱兩可答:“屆時周某必宴請四方。”雖未正麵提及某時某日,但這看似默認的回答昭示著什麼,大家心知肚明,緊接著女看客們的欽羨目光又多了層嫉妒的意思。外界傳,周繼之的私生活比普通大佬檢點到不知哪兒去,卻唯獨對這叫蘇裡的女子寵愛有加,做儘了情癡事……眼看氣氛融洽,方才發問的青年記者飄了,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蘇裡——“可我也聽街頭市井說,早前周少與林家千金的糾葛頗深,不知道此事是否為真?蘇小姐是否知情?”仿佛觸到一個不該碰的禁忌,現場所有人的笑意凝固。負責聯係報館的幾個管理頭子低著頭,暗自發抖,不敢抬頭看那人的神色到底有沒有起伏。在周繼之記憶裡,似乎也有過類似這幕,在外灘一家高級宴會廳。隻不過當時陪在身邊的女孩,還是青年嘴裡的那個“誰”。她與此刻的蘇裡一般無二,自信地挽著周繼之的胳膊,抬頭挺胸地從宴廳門口走過,一步步碾過腳下柔軟的地毯。時值初冬,女孩著米色的扁袖複古長裙,長度剛好遮住腳踝,小鏤空的素紋披肩,頭戴一頂溫暖的乳白色線質絨帽。行進間,他忽而側身,在眾目睽睽之下,細心地將她一絲鬢發彆到耳後。察覺她逐漸爬上臉的嫣紅,他更將頭附過去低語打趣:“說好的鎮定自若?”女孩的臉霎時埋低,原本依附在他臂膀上的手指使了力,硬是掐上他的皮膚才作罷。周繼之不反抗,也不叫痛,反倒輕笑出聲。畫麵好似一幕幕舊電影在周繼之腦海裡回放,迄今仿佛還能依稀感受到女子的體溫。一係列剪彩儀式結束,宴局開始,觥籌交錯。周旋完各業界,拉下帷幕已近淩晨。周繼之酒量不錯,接連應付下來也有些醉意了。他躺回汽車後座,不知什麼時候蘇裡也跟了來,偎上他寬闊胸膛,手指主動與他交握。蘇裡:“中途我再沒看見過那個小記者,他該不會已經……”得來淡淡一句,“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乍看他臉色突變,蘇裡惶然不安,立即解釋:“繼之,我隻是太愛你,才會介意過去很多事情。”男人眼簾將掀未掀,似被這大上海的燈光迷得神智不清。半響,他沒頭沒腦問:“多愛呢?”“可以為你死。”“死這麼好的事,就不用替我代勞了。”蘇裡一怔。雖搖上了車窗,深夜街道上的小吃叫賣聲依然隱隱約約傳入耳朵。周繼之聽完蘇裡動人的告白,憶起的卻是林未然小小、驕傲的臉。那時她才多大,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少女著一身西洋長裙,捧著腦袋,嬌嬌地蹲著,無所畏懼與他平視,語氣是調笑且自滿地:“我可以讓你進去,但得付出代價。”嗬,一個以為經了點人事的黃毛丫頭,張口閉口都是代價……萬萬沒想,有朝一日,她嘴裡所有的代價,都是自己付清的。大上海沒有夜。即便四麵楚歌也依舊歌舞升平,似乎一點也沒有被戰爭擾了雅興。周繼之再無睡意,微眯眼打量窗外闌珊的霓虹。下雨了,雨水連成絲線,仿佛在給街頭藝人哼吟的小曲兒伴奏:“雖說女華獨絕,世無其二,但憑那遍地荒涼,惹茂盛塵埃。花未開全,月已長圓……”那首曲依然唱著,卻再無人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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