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站在蒼梧戰士中放肆吼叫,但蒼梧人幾乎不出世,語言文化早已與世隔絕。李眠說的話他們聽不懂,他們的質問和呼號李眠也理解不了。因此,他們無法去區分李眠此般來此的善惡,皆揮舞著戰矛呼呼喝喝。有的直接舉起骨箭朝著李眠爆射,但李眠畢竟是大戎虎將,舉起紅纓長槍撩撥甩打,嘴巴繼續咧到最大到處呼喝。直到,他聽到了一個朝思暮想的聲音。“巴古拉!”一位女子的暴喝聲傳四野,沒有想象中的嬌柔,反而是帶著幾分巾幗颯爽,隱隱中透漏著些許淩駕蒼梧的威嚴!她說的語言依舊是蒼梧語,李眠聽不懂蒼梧語,但四周紛紛停火的古象和箭羽已經說明一切。他朝著四周不住瞧看,忽然發現左側的騎兵隊伍呈兩側排開,一頭碩大雄壯的古象托著一隻鋪滿獸皮的轎子緩緩排眾而出。李眠望著那頂轎子,眼眶止不住又開始流下淚水。他絕對忘不了那轎子的模樣,即便現在它已經麵目全非,即便它上麵蒙上了很多獸皮和骨牙,但北戎州的傳統樣式絕不會錯,那就是他遠嫁蒼梧的娘子出嫁時乘坐的物事!“曉娘!是你嗎?”李眠滿眼希冀望眼欲穿,轎子上的獸皮緩緩掀開,一位身姿矯健的女子一躍來至象頭。她的眉眼依舊是溫潤如常,帶著中原女子絲絲縷縷的古韻。可能是在蒼梧生活了許多年歲,她的四肢比中原女子多了幾抹矯健,高聳的上身和健碩的小腹異常明顯,穿著簡易的獸皮,將一身完美的身材儘情展現。李眠望著那張睡夢中無數次浮現的熟悉的臉,一時間感覺幸福地恍若不真實。女子也看到了下方的李眠,眼中亦是溫潤感慨,但更多的是複雜難明的情愫。她朝著四方又說了一些蒼梧語,那些雄壯威武的蒼梧猛士聞言呼呼喝喝,沒多久便駕馭著巨獸轟隆隆地離開,隻留下漫天遍野的海量沙塵。李眠迫不及待作勢要上巨象,女子擺擺手,第一次用中原語言回應他:“古象的脾氣可不好,我們去那邊的廢棄將台。”李眠飛速點頭,歡快地身影倏忽不見。盞茶時辰過後,將台上多了一對淚水縱橫的男女。二人許久未見,互相之間竟有些許的不好意思。李眠伸手擁抱她,曉娘沒有抗拒,但眼角的陰雲又濃烈了一些。這個遲來許久的擁抱令李眠徹底淚崩,他能感受到懷中佳人的顫抖,能感受到她也在哭泣,能感受到她的淚水砸在自己背上的清脆聲響。良久,二人執手凝視坐在了將台邊上。此刻的戰場環境頗為血腥,一點跟浪漫情調沾不上邊。但李眠渾然不在意這些東西,他的眼中此刻全部都是佳人的身影。“曉娘,這麼些年,苦了你了,還好嗎?”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來想去還是這句俗話最為映襯。“我不好,我感覺你也過得不好。”曉娘沒有像一般中原女子那般假惺惺,眼神落寞地望著滿是疤痕的李眠。不用李眠說她也能夠看到那些傷痕有多麼恐怖,畢竟萬人唾這種非人的折磨遠非常人所能經受。李眠憐惜地摸著她的臉:“讓你出嫁蒼梧的臨時政權,著實是苦了你了......都怪我無能。”“我不怪你,列國聯姻本就是我們決定不了的事情。”曉娘一邊說一邊看著那件繡花袍子:“你還穿著它?”“從未敢忘。”李眠眼神熱切:“你知道嗎,我認識了一位道長。他答應我說幫我把你找回來,我一開始是不相信的,現在我圓滿了,你總算是回到了我身邊!”李眠笑得跟孩子一樣天真無邪,但曉娘聞言依舊是麵露苦澀。“眠......你知道的,我已經嫁給蒼梧國的莽汗了。我一直覺得是我辜負了你,其實你一點都沒有錯,錯的是我當初不堅決。”李眠聞言連連擺手:“我不怪你的,我不怪你的啊!”曉娘露出一抹微笑:“說實話若不是提到你,我是絕不會說服莽汗出兵支援的。蒼梧本就是敗亡的朝廷,生活條件艱苦人民生活困難,本就不應該招惹世間這些強大列國的。但我確實想見到你,所以我就來了。”“你給我的感覺不太一樣了。”李眠聞言後微微頷首喃喃。“我的確是想你,我也很愛你,但我真的很累。”曉娘望著遠方的洪峰峽:“這些年我掙紮著活下來,取得了各個部落的信任,逐漸也理解了蒼梧人民的意誌。”“什麼意思?”李眠聞言忽然心底一沉。“我不能跟你留在北戎州了,我還是要回到蒼梧去。”曉娘說得異常堅決。但是,這句話對於李眠來說,無疑是打落了萬丈深淵!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本來就嘴巴笨拙,不知道如何表達真實的情感。但他能夠明顯的感受到曉娘變了,並不是變了心,而是二人經曆不同的世俗後心境變了,至於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他實在是難以言明。唯一還剩下的感受,隻剩下一片濕漉漉的涼。“眠,我知道你會怪我,但我的確是已經嫁給蒼梧的莽汗,這是我改變不了的事實。當初我走的時候你說你不介意你會等我,我當時也想著為你守住貞潔大不了自刎於蒼梧。但後來我還是沒那麼做,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會愛上那個國家。”李眠聞言,眼神恍惚:“除了國家,你愛上那個人了嗎?”這話問得曉娘微微一愣,良久後她點點頭:“我不想瞞你,雖說一開始很不愉快,但畢竟生活了這些年,再硬的石頭也有軟下來的一天。他也是真心對我,並未把我看做一個工具。你和他對我都很好,我知道我很輕賤,你可以罵我,我不怪你,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但我不後悔。”李眠沒有看她,而是跟她一起默默看著洪峰峽。“我又怎會怪你,畢竟當初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可能你還不知道,你的父親在不久前於西陵關壯烈殉國了。老將軍很受人尊敬,所以我也不記恨他。”不知為何,聽聞自家父親的死訊的曉娘並未有過多悲傷之感,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這讓李眠微微錯愕:“看來你真的變了。”曉娘搖搖頭:“我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須要這樣子。你沒有去過蒼梧,不知道人肉是什麼滋味,不知道什麼叫做絕望與無情。我們和天鬥和地鬥,和山洪鬥和糧荒鬥,我和戰士們茹毛飲血活到了今日,其實早已經看開了任何東西。”說到這裡,她朝著李眠看了一眼:“這一切殘酷的過程都是莽汗陪著我的,他從未離開過我,就仿若你當初和我一般。”“原來,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罷了。”李眠搖頭苦笑。他現在很想殺人,想咆哮,想喝酒,想一切能夠逃避現實的法子。但日思夜想的曉娘就坐在邊上,她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但卻件件事出有因。隻能說是時運不濟,他們兩個之間,還真的誰都無法去怪罪誰。“我理解你的,一個弱女子隻身前往地獄般的蒼梧,想要活下來也渴望溫暖和照顧。你一步步走到今天實屬應當,所以我尊重你的選擇。”李眠悵然若失,他現在忽然知道該怎麼抒發情感了。“我,現在才深刻的感受到,什麼叫做失無可失......”曉娘捋了捋額前的長發:“我的確是深愛過你,我也知道你肯定不會忘記,因為我太了解你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我想我有必要來找你說明這一切。因為我不能再耽擱你的幸福,你也應該有屬於你的新的開始。”言罷,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就在去年,我給莽汗生了一個兒子。我現在不光是莽汗的妻子,還是一個孩子的母親。蒼梧已經有了我太多太多的牽絆,我也要教會我的孩子如何在那個血腥人間生存下去,所以我實在是不能離開。”李眠聞言笑笑,他表示理解,卻又實在難以接受。當初周遊便跟他說過會有這麼一天,他自己以為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但世事變遷的速度根本趕不上他這顆火熱的內心變涼的速度。“人生還真他媽無趣。”他說。等待了無數個日夜,最終等來一個麵目全非的人兒,李眠感覺自己的青春徹底被喂了狗嘴。“謝謝你今天來救北戎州,你父親在天上看到也會為你驕傲。不管怎麼說我們相識一場,若是以後蒼梧有難可以來北戎找我。北戎州絕對不會敗亡,隻會越發興盛。我希望你能繼續幸福下去並過得好,但我們今後可以不用見麵了,這樣對我們也都好。”李眠不知用何種勇氣說出這番話。他站起身子直接往洪峰峽的方向走,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掉得劈裡啪啦!沒走多遠,身後的曉娘緩緩叫住了他。“你的袍子還剩下最後一朵花。”她麵前的李眠聽聞此話,渾身上下如遭雷擊一般猛烈抖動了一遭!“我今天帶了針線過來,我幫你把它縫上吧,我現在可以做的更好。”麵前的李眠默然良久,隨即沒有回頭,也沒有把花袍子撕成碎片。“不必,我還是會穿著它。針線已不是當年的針線,但這袍子和這上麵的花卻是我娘子親手為我縫的。我的娘子跟我說過,我每次出征都給我縫一朵,直到最後一朵花,我們就會成親,我會娶她過門回家,我們會生大胖小子,我們......我們......”說到最後,已然是泣不成聲。但他還未停下腳步,越走越遠,哭聲卻越來越大。他說的那些話,曉娘全部都實現了。隻不過跟她一起實現這些事情的人兒,不是他。情之一字,最是傷人。李眠還是和周遊一樣,成為了情字之下的可憐人。他們的情義,就是一場重複的被辜負。而被辜負的人,隻能在渾渾噩噩中反複的自給自足。如今,情已斷。但李眠看不見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