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紅塵看破不說破(1 / 1)

此時的靈瑜還在鼓搗泥塑,隻不過神色上安靜甜膩,甚至微微有些黯然。草探花望著她這副模樣微微心酸。他緩緩走到靈瑜身邊坐下,靜靜看著她做完手中的活計才開始說話。“他還是下令開火了。”“嗯。”一個淡淡地說,一個淡淡地回應。“師父也真的是很老很老了。”草探花摸了摸自己褶皺的麵頰,有些悵然地歎了口大氣。做完泥塑的靈瑜仰起臉,望著遠方洪峰峽壁上那些墨銀遁甲軍,望著從上方激射下來的火箭與石塊兒,望著那些軍士背著包裹裡的無辜女子,一時間也開始靜默流淚。而這眼淚一旦流下來,便好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止歇不住。草探花滿臉憐惜地把她摟在懷裡:“沒事,你還有師父呢。”靈瑜在草探花身前哭得泣不成聲,良久才嗚咽著開口:“我隻剩下師父了......”草探花滿臉複雜神色,更多地是欣慰與歉疚。“其實師父也不想走到今天這一步,師父跟你說過,不到非常時刻不會以你為質子要挾趙涼。但師父也是東陳州的軍師,為帥者不可有個人情愫存在,一切皆以大局為重。趙涼也懂得這般道理,所以他最後還是選擇發兵揮下令旗。”“我也理解他的......”靈瑜哭得更為傷心。草探花摸著她的頭靜靜說話,好似是一位慈祥的爺爺在哄著自己寵溺的孫女。“我在第一次見到你時,便看出你有繼承我的衣缽的天賦。我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了,但這世間還是有很多我不能明白也不能掌控的事情。我迫切想要尋到一個傳人替我走下去,她會繼承我所有的兵法與謀略,當然還有更珍貴的泥塑技巧。”言罷,他拿起靈瑜做好的泥人。泥人是太子涼的樣子。靈瑜這些日子做了十四個泥人,十三個都是各種姿態的太子涼,最後一個是周遊的模樣。這些泥人惟妙惟肖,恍若有真實生命般栩栩如生。草探花笑著把泥人看完,轉頭嗬嗬笑了兩嗓子:“等以後師父沒了,你得記得給師父也做一個立在墳前。不能總想著情郎忘了我這個糟老頭子。”靈瑜聞言點頭,她看著草探花的臉,眼神裡更加糾結與悲傷。雖說和草探花相處不過兩個月,但這位老人卻是真心待她之人。往日裡太子涼忙於政務鮮少和靈瑜嬉戲,但草探花卻願意放下國事常常來陪她玩耍。因此,眼下聽到他這番歸老的言論,她心裡自然更加不好受。草探花起身,從營帳裡取出厚厚一摞書卷。靈瑜恭敬接過,赫然發覺竟是運籌帷幄的兵法與策論。“這是師父畢生的心血著述,從來沒有傳給過外人,即便是拓本也沒有留存。即便是師父死了,你也不要給任何人看到它們,否則會招惹來無儘的殺身之禍。”靈瑜聞言應允:“師父,我還是喜歡做泥塑更多些。”草探花笑笑:“就當是你替師父完成心願,師父沒有時間去完成的大一統圖謀,交給你來替我勾勒。你站在師父的肩膀上朝前走,應該有希望實現當初北安王的宏業。”“那我要多少年才可以?”靈瑜稍稍止住了哭泣。“以你的聰慧才智,不出十年便可參悟這些孤本。到時候你再出山入世,我會在東陳州給你安排好一切,到時候世間便會出現第一位可改天換地的女權謀家!”草探花說得滿臉希冀。但靈瑜卻隱隱有些黯然:“師父,你逼著太子哥哥做出決定,是不是為了能讓我徹底死心跟你去修習避世?”一句話道破了草探花的心思,草探花麵不改色地點了點頭。隨即,他又搖了搖頭。“我沒有逼迫,我是讓你看清事物的真相,讓你明白真正的人心,然後做出你應該做出的選擇。”言罷,他又拿起泥人:“你知曉我為何癡迷於泥塑之道?”靈瑜搖搖頭。草探花瞧看左右,確定無人後才小聲開口:“其實泥塑不過是載體,我給你的孤本裡還有一些詭異莫名的方法,能夠將東陳州儒家的思想與技藝傳承下來,以道術封印在泥塑之上。”“這是什麼?”靈瑜第一次聽聞此話,和周遊第一次聽葛行間說起武意時一樣驚詫莫名。“我們管它叫做意境。我在北方嶺南深山裡儲藏了儒門所有的高深意境,有武意也有兵法意,都在我給你的孤本裡寫明了具體地點,你日後可以自行去提取探查。你也要學會這種方法,畢竟日後你也要傳承下去,我不希望我的傳承斷絕的太早。”說罷,他頓了頓:“就這樣一直傳承,直到有人替我實現大一統的那一天!”“現在的聯軍不可以嗎?”靈瑜疑惑不解,畢竟在她看來,眼下的東陳州大軍還是勢力磅礴之輩,放眼十九列國皆罕逢敵手。“本來還或許可以,但趙涼做了眼下的決定後便不可以了。墨銀遁甲軍本來便是逆流而上,此番定然會折損大半,東陳州元氣大傷地取得勝利,難以再進一步圖謀整片版圖。”說到這裡,他忽然衝著靈瑜微微一笑:“若我掌握的情報無誤,你那位道士朋友應該也是有武意在身,而且是這片大陸上最為頂級的武意。”對於周遊擁有刀劍意的事情,草探花早在蠶洞門口見到那些屍體時便有所預料。隻不過當時他還隻是個樸素的泥塑老人,自然沒那個義務去跟周遊說破此事。想起蠶洞血案,草探花的眼神微微一皺:“奇了怪了,明明不是他造成的,凶手到底是誰......”“師父,你說什麼?”靈瑜渾噩不解。草探花回過神來,笑嗬嗬地沒有跟她多解釋。而是又指了指正在攻山的墨銀遁甲軍。“我其實就是想讓你看清一些事情,也讓我和趙涼各自想明白一些事情。”“嗯......”靈瑜隱隱間知曉他要說什麼,神色又開始變得黯然起來。草探花輕歎口氣:“按道理說,把你真的背在墨銀遁甲軍身上攻山才是完整的計劃,如果趙涼真的決定反擊,那麼即便獲得慘烈的勝利,你的屍體也會送到他麵前令他懊悔終生。主帥一旦沒了鬥誌,那洪峰峽便不攻自破。”他頓了頓,繼續說下去:“但是,我想了一整天還是沒有舍得。的確,我後來想明白了,我舍不得把你送為人質,你是老天在我將死之前恩賜給我的徒弟,我舍不得讓你去以身犯險。沒有你這個計劃雖說不完美但還能執行下去,東陳州和太京州即便是敗了也不會亡國,所以我覺得用任何代價來換你的安全都是值得的。”說到這裡,他麵露慚愧:“我愧為一軍主帥,孔慕賢和溫侯俊如此信任我,將帥印交給我指揮三軍,按道理說我必須全力施為。但讓我因此而損失我最為得意又疼愛的弟子,說實話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他的表情微微痛苦,靈瑜感受到了他內心的掙紮,當即也懂事地攙住他的胳膊。草探花老眼溫潤地望向洪峰峽:“我雖說做不到,我卻很想知道這個問題上趙涼的態度又如何。的確若是攻破洪峰峽北戎州岌岌可危,但他背後畢竟還有周遊那道士存在。據我推測周遊已經在西陵關布下了兩道後手,所以不管洪峰峽如何,北戎州應該此劫都能渡過不會消亡。”他轉而看向靈瑜:“結果你都已經看到了,也不用我過多去說。我知道他肯定也備受煎熬,他應該也是真的愛你。但我和他在這件事情上並不一樣。”言罷,他沉默了良久,隨即說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來——“我能為了我的愛徒放棄列國的興衰,趙涼卻為了自己的國家而放棄了自己的妃子!”一句話令靈瑜再次啼哭出來,她靜靜地哭,草探花靜靜地說。“在這件事情上,其實誰都不能去怪誰,畢竟每個人都沒有做錯,都在做自己認為是正確的選擇。隻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看明白,我的孩子,趙涼此人,愛他的國家比愛你多太多......”愛他的國家比愛你多太多......空氣開始變得沉重,營帳前變得死寂一般。遠方隱隱傳來的喊殺聲格外清晰,但此刻的草探花卻渾然不管,一心一意盯著靈瑜看她的態度。良久,良久。靈瑜抬起額頭,滿臉花妝地衝著草探花笑了一下。她說:“師父,我想好了,我不回去了,我跟著你去修行吧。”草探花仿若聽到了世間最美的聲音,當即又試探著問了一嘴:“不後悔?你若是想要回去,等戰事結束,你可以帶著我的衣缽回到北戎州,有師父在沒人敢攔阻你。”“不了。”靈瑜麵色木然地搖搖頭:“我若是再見到他,即便是成了親,每個人心裡還是會有一個解不開的結。我認為他做得對,家國大義很重要,但我真不是什麼貞潔烈女,也不是什麼有大情懷的姑娘,我隻是個小女子,我希望我的愛人為我能夠忽略一切......然而他沒做到......我可能就是這般小氣吧。”她站起身子,似乎釋然了些許:“在他下令的那一刻,在他心裡我就已經死了。我覺得我還不配做太子妃,所以我要跟師父去修行縱橫捭闔之道。或許有那麼一天我完全繼承了您的衣缽,也釋然看開了這一切,我還會回去找他吧。”“若是看不開呢?”草探花望著她滿臉心疼。“那便永生不歸。”靈瑜說著狠辣的話語,神色上卻平靜如一池秋水。她取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大竹筒,將裡麵的信箋全部倒出來,然後將草探花給她的孤本全部裝在裡麵。“今後師父的衣缽我會隨身攜帶,這些信箋請您托人交給他。”草探花點點頭,將地上的信箋緩緩整理妥當,忽然發現裡麵夾了一首詩。他將詩打開瞧看,發覺寫得還蠻工整,就是紙張已經有了年頭:峨眉顰婢舊鄉聞,覆雪鴻儒現東陳。瀛洲棄子無人問,西城少卿出道門。野徑雲黑遮百鬥,星羅棋布姹紅塵。由來相伴失意客,下馬上江過三春。“這詩貌似不是趙涼所寫的吧?”草探花笑著問。靈瑜見到那詩神色微微悸動,隨即又恢複了釋然:“十幾年前一個偶遇的孩子寫的,當時我也是孩子。他以為我把他的詩打翻到了江裡,誰知被我偷偷藏起來了。”草探花聞言笑笑:“那他應該挺記恨你的,後來還遇著了嘛?”靈瑜點點頭:“遇著了,越長大越邋遢。不過人還是極好的。若不是我早已許配了太子哥哥......”靈瑜說到一半便不說了,眼角又開始泛起淚光。她望著還在紛飛戰火的洪峰峽,忽然皺了皺眉頭拉起草探花:“師父,這裡太吵了,我們還是走吧,現在就去嶺南。”草探花摸摸她的頭,一雙渾濁老眼滿是慈愛。“好,師父帶你走,這就走。”就這樣,東陳州第一謀臣草探花,帶著十年後的第一權謀女先生一起歸隱嶺南。這是草探花的選擇,也是靈瑜的選擇。他始終是為了自己所熱愛和傳承的人事,放棄了自己熱愛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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