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道士周遊的馬蹄還在右江州大地上馳騁,而已過月餘的北戎州此刻已然戰火滔天。西陵關。作為守護北戎州陵陽西方最重要的關隘,迤邐於青陽城北部偏西。越過這道雄關便可長驅直入青陽城,進而踏破陵陽城的西城門。此時此刻的西陵關已然哀鴻遍野,無儘的屍體橫亙在高聳入雲的要塞天鑒之下。雄偉的騎兵和重甲步兵還在悍不畏死地扯登雲梯攻城,厚重如山嶽的投石車亦是排開陣勢打出滔天火焰!城關外插滿了獵獵旌旗,上麵皆有一麵染血的旗幟,上書一濃烈古篆——青!這是穆青候的十萬大軍圍困西陵關的第三十八天,也是太子涼率軍守衛西陵關的第三十八天。城關內主堂口,太子涼雙手拄在一方修長沙盤前眉頭緊鎖。沙盤上遍插各色旌旗,乃是關外戰事的全盤推演部署。太子涼眼角滿是血絲,看起來已然多日未曾安眠。身旁一位刀客靜靜守候,戴著鬥笠披著蓑衣,正是八步趕蟬。不多時,堂外風風火火走進兩位耄耋老將,一個咋咋呼呼進來便要酒水喝,另一個唉聲歎氣看起來稍顯儒雅之色。“太子,援軍到了嗎?”要水喝的老將呼喝道。太子涼緩緩搖頭,隨即指了指身邊人:“這位是魁門八師兄八步趕蟬,趕蟬,我給你介紹一下,左側這位正在吃酒者乃是車騎將軍馬淩甫,右側那位乃是鎮遠將軍周白笙。”八步趕蟬依舊冷漠寡言,微微垂首以示尊敬,隨即便繼續木訥佇立一言不發。馬淩甫:“既然是魁門的人,難不成李眠將軍那邊有消息了?”“還沒有。”太子涼眉間深鎖。周白笙聞言撇撇嘴:“老馬你這就有點偏心眼子了,每天問李眠那臭小子不知道多少遍,你女兒嫁的是蒼梧可沒嫁給他!”“要你管!老東西為老不尊,要不是你家那靈瑜丫頭不願意嫁,俺閨女早就和李眠將軍過門了!說到底還是你那鬼靈精害的,老子一把年紀還沒抱上孫子全都怪你!”馬淩甫呼呼喝喝地朝周白笙擠眉弄眼。周白笙聞言也來了火氣:“你衝我發什麼牢騷?你那姑娘嫁到蒼梧到現在屁大點音訊都沒回傳,你自己心裡鬱結然後找我老周撒氣?要是生氣你出去再砍兩個西梁兵腦袋,我這也一肚子氣性存著呢,可沒工夫跟你在這兒扯閒篇兒!”太子涼作為旁觀者微微淺笑,連日來戰事陰雲密布,唯有這二位鬥嘴能讓他寬心些許,當即也拱手見禮做了把和事佬:“二位都是我北戎州的肱股之臣,何必要因這些小事而自尋煩惱。涼此番還是要感謝二位將軍不計前嫌鼎力相助,我知二位原先在朝上站在我大哥那方,眼下能拋開成見助我守護西陵關,涼當真是無限感激。”周白笙聽聞此話立刻緩釋了臉色:“太子這是說哪裡的話,眼下國家有難已不分朝堂對立。若是穆青候那廝真的破了西陵關,我等便再無故鄉可以入土為安。”“就是就是,老周這話說得在理!”馬淩甫扯著嗓門吼叫:“西梁穆藍微這兩個雜碎兒子著實太過難搞,一個會兵法一個能披掛,手下還有一乾和俺倆匹敵的老家夥,他奶奶地確實是忒費勁!”“辛苦二位將軍,王兄半月前於濮東郡傳來捷報,眼下應當是快要臨近西陵關了。”太子涼笑笑。此話一出,兩位老將當即便來了精神,不過趙涼的眼睛裡依舊滿是陰翳。“太子,眼下可還是有難處?”周白笙察言觀色的功夫著實地道。太子涼微微歎口氣,隨即指了指麵前沙盤:“目前西陵關的糧食已經不足三日,穆青候早已看出此關乃戰略要隘,早在很久之前便令公孫大藏攜後方糧草囤積於四周城池。”“這我也聽說了,好像還順便截殺了一把出逃的溫侯俊,隻不過那廝命大福大竟然逃回了東陳州!”馬淩甫說得咬牙切齒。太子涼擺擺手:“那種小事暫且不談,我看二位將軍已經掛彩,切不可再動乾戈,我這就命軍醫為二位將軍包紮醫治。”太子涼指了指周白笙的胸口,又指了指馬淩甫的右臂。馬淩甫大咧咧地渾不在乎:“太子無需擔憂,老將我馳騁沙場幾十載皆是這般粗糙,莫說一臂有傷,便是雙臂皆殘亦能揮刀斬下賊子頭顱!”“老馬你休要吹噓,老周我的蛇矛亦不是蓋的!你若是還不服氣,咱這就出關去再殺它一個來回!”周白笙也起了倔脾氣。當下兩位老將又吵起嘴來,任太子涼好言相勸亦是阻攔不住,竟就這般提著兵器又衝出了堂口。太子涼無奈笑笑,身旁的八步趕蟬突然出聲:“他們真氣不足,此去有死無生!”“哎,我知道。”太子涼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兩位老將軍雖在朝堂上和我對立,但的確都是北戎州忠心耿耿之輩。他們吵嘴吵了一輩子,眼下即便是馬革裹屍在一起,反倒是能順了他們的夙願。”“我可以破例幫你救回一個,隻能一個。”八步趕蟬默默道。“不用。”太子涼看了他一眼:“我國雖衰敗,卻儘是此般悍不畏死的忠貞義士,有他們在北戎州的苦難一定會扛過去。而我不光要打贏這場戰役,還得拿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因此你是我的人,沒必要為了趙胤的人去冒這個險!”八步趕蟬聞言緩緩低頭:“我還是那句話,你對我有恩,但我不管朝堂之事。”太子涼笑得微微詭詐:“如此也好,你在我身邊已是最大安心。”正說話間,外麵進來一名斥候,火急火燎地遞上一份急件。太子涼接過快速拆開,看罷後表情變得異常複雜:“果然夠快,看來這兩個老家夥當真命不該絕!”而此時西陵關外,五十丈方位外便是遮天蔽日的穆家軍大營。將台上端坐二位公子,一位虎背熊腰背插旌旗,一位好似女子般柔媚無骨,正是穆青候和穆念花兩位西梁皇嗣。穆青候望著關隘下衝殺出的兩位老將,咧嘴大笑滿是放肆不羈:“這兩個老家夥看來是活膩歪了,一會兒讓公孫大藏好好去會上一會!”“一個公孫恐怕拿不下兩個好漢。”穆念花陰陽怪氣地頂了一嘴。穆青候聞言哂笑:“我的好弟弟,我知你心裡有怨氣,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當初的黑軍死侍計劃著實不錯,奈何最後的下場也著實是慘不忍睹。嚴絳那廝我已然懲罰過他,這次他失了九尊惹惱了中都府,不然戰事也不會拖延到現在模樣。倒是那個周旋不知弟弟如何處置?”“我的門客不用你這種粗鄙之人來管。”穆念花彆過頭去又嬌哼一聲。“你還在氣惱父親不給你兵權,這我都看在眼裡。但形勢比人強,眼下你大勢已去而我兵鋒正盛,你拿什麼跟我鬥?”穆青候的表情分外高傲,穆念花很厭惡他這個皇兄,奈何眼下穆青候說的都是事實,他也實在是難以反駁一二。“好弟弟,你把念安妹妹弄丟了我也沒怪罪過你,眼下你睜開你的媚眼兒給我看好嘍,看為兄如何破了這號稱千軍難度的西陵關!”言罷,他昂然挺立,忽然間好似看到了某些可怕事物,眼角的魚尾紋快速淤積成扇形。穆念花也觀察到了西陵關下的騷動,好似是有一彪人馬浩浩蕩蕩地殺入場中,為首者擎方天畫戟如入無人之境!見此狀他哈哈大笑,伸個懶腰也坐起身來:“我的好哥哥,你看要不要讓我的佘老太君助拳一二,眼下對麵關隘裡的太子哥哥來了,還帶著他在濮東郡囤積的大軍,若是想要我幫扶借將也莫要害羞,畢竟你手下的兵將身子骨兒不一定撐得住哦!”穆青候臉色發青並未回應,大氅一擺怒氣衝衝地跑下了將台。他前腳剛走,冷闕便隨後而至,手裡擎著一封火紅書信遞給穆念花:“少主,東陳州孔家來信了。”穆念花聞言大喜,拿過信箋快速拆開,裡麵是一個大大地紅雙喜字。“果然不出所料,溫侯俊那家夥看來還是識時務者!”他笑得更加嫵媚幾分,看得冷闕一陣冷汗直冒:“趕緊給孔家回信,我哥哥糟心費神地收拾爛攤子,我也得緊鑼密鼓地娶我的新娘子了!”話分兩頭,遠隔萬裡之遙的東陳州簡雍王城內,此時果然張燈結彩。南瑾即將出嫁的消息早已傳了出去,戶部禮部熱火朝天地忙著各處采買。溫侯俊本來還頗為頭痛,想著勸慰南瑾好生做番工作,誰知南瑾一反常態將婚事應承下來,連日裡亦是頗為乖張吃喝有度,反倒是讓溫侯俊既放心又微微擔心。畢竟他太過了解自家閨女,如此情況必然事出有妖。但好在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穩步進行,鴻武陵也沒有再搞出什麼幺蛾子,姑且也就隨他們去了並不過多插手阻攔。而鴻武陵這些日子亦是四散城中,偶爾會回到南瑾處看望南瑾,每次都給她買最好的女紅還有各種食物。兩個人有說有笑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而日子也匆匆如水的來到了出嫁之日。西梁曆一六三年,北戎曆鴻靈十四年三月初一,大吉,宜婚喪嫁娶。此日清晨,月光還未收斂時刻,南瑾便起身開始梳妝打扮。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南瑾早已和溫侯俊談好條件,出嫁路上不會讓鴻武陵乾涉分毫,但這出閨閣一事必須由鴻武陵親自陪伴。她想讓鴻武陵最後幫她畫一次眉。溫侯俊也不是絕情冷血之人,當即便痛快答應下來,於是這日晨光熹微,鴻武陵便進了南瑾的閨房。一眾喜婆侍女忙裡忙外,他走到南瑾身邊默默坐下,南瑾亦是眉眼含笑卻微微有些懼怕。“你今天真漂亮,瑾兒。”鴻武陵笑著說道。南瑾此刻已然穿上了出嫁時的喜服,頭戴孔雀華冠身披金絲綾羅繡花衣。鴻武陵細心地幫她梳弄頭飾,手法說不出的輕柔溫婉。而南瑾對著銅鏡亦是微微發笑,隻不過這笑容略顯慘白無血,一雙揪著下擺的素手也冰冰涼涼。“鴻公子,我們會不會計劃敗露?”她問。“放心,一會兒我支開下人,你從後麵暖閣裡的床榻下離開,我早已在那裡布好了暗道,會有人接應你換百姓的服裝。錢財銀兩已經帶的充足,他會帶著你去到正街上跪拜送親隊伍,沒人會懷疑新娘子會出現在那裡的!”鴻武陵笑笑,一邊笑一邊幫她擺弄頭上的簪子。“那個替我的姑娘你當真找好了?她在哪裡,我想和她說兩句話。”南瑾似乎微微不忍。“找好了,一個青樓女子,夢想便是嫁入豪門。我和她說了也施以重金封口,還在她體內種下劇毒,等此間事情辦妥我自會跑馬上路給她解藥。隻不過她現在被我藏在隱蔽處不便露麵,你安心就好,一切我來安排。”他輕柔地好生勸慰南瑾,直到完全幫她弄好了頭發才交待完畢:“畢竟也做了回新娘子,雖說一會兒出去就脫下來了,但總該是讓你體會一番。你知道的,以後跟著我隻能過平凡百姓生活,我可買不起這些綾羅綢緞了呢!”鴻武陵少見地調侃兩句,南瑾聞言也笑了,笑了一會又滿是哀傷:“若是小長安沒有走失就好了,我們三個住在一起,他能把我們照顧的很好的。”“一定會的,我們先過這關。”鴻武陵言罷不再多言,給南瑾蓋上紅蓋頭,隨即支開下人後將她送到了暖閣裡。“以後好好生活,我都已安排妥當,等我來找你。”南瑾點點頭,鴻武陵打開暖閣床榻的被褥,果然裡麵打通了一條朝下的暗道。幾粒微弱的燭火微微搖曳,但看起來卻頗為溫馨:“知道你怕黑,下去吧,一直走彆回頭,一切交給我。”他目送著南瑾離開,目送著她消失在暗道裡麵,隨即快速地將床榻的暗道閉合封死!鴻武陵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傷感,他緩緩走回到梳妝台前,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慘然一笑,隱隱間竟然有股柔媚之感緩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