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離高聲呐喊:“拐子老馬!”公羊千循一把拉住他,轉身燃符便走:“閒話少敘,此地有道場障眼法旁人看不到,我們破開一側道場引西梁軍進來!”二人話音未落,頭上一片烏雲蓋頂,仰臉探視發覺竟是拐子老馬,如龍躍檀溪一般過了黃粱客棧,老馬的眼眸深似珈藍寺錦秋的紅葉,雖龍行虎步一往無前,但眼底厚重的哀傷亦是如春潮般決堤泛濫。而它的悲傷,貓不知道,周遊也不會知道。老馬奮蹄踏破道場,原本玄奧珠璣的淨壇妙法,被這蠻獸如此草率的除了乾淨,漸離和公羊千循皆是此道中人,見狀無不錯愕良久,轉身再看看身後客棧,方才還簇擁凝聚的羽人眾,又像之前那般消失的無影無蹤!“怎麼回事?”漸離驚愕喃喃。“白玉樓上也是這般,幻化無常,有來有往。”公羊千循搭話,漸離傻笑著撓撓頭:“會不會一切都是假的,我們中了道術?”公羊千循指指黃粱客棧:“你看看那片狼藉,道術即便玄奧,也不能如此施展。”言罷,公羊千循拉住漸離袖口,縮地成寸朝周遊奮力趕去,誰知那老馬跑的迅疾如風,公羊千循這般一追竟漸漸追之不上,而且帶著漸離施術亦是消耗巨大,漸漸地周遊和老馬都沒了蹤影。街道上除了殺伐就是冷血和枯敗,與之相隨的是公羊千循的麵龐,亦是如冬日裡凜然的灰雲般低沉如鐘。漸離望著他,心中微微害怕:“公羊道兄,我們追不上了,再者說你現在這般賣力,那你方才為何背道而馳?”公羊千循眉間緊鎖:“一定是要追的,方才性命堪憂當然要保全性命,眼下性命無憂當然要保全名節!”這話漸離自然是聽不懂的:“可是我們追不上老馬。”公羊千循聞言微怒:“追不上也要追,周遊一定要跟我去俊海國!”他的臉色愈發鐵青,漸離見惹惱了他,也悶聲不說話了。可能是感受到氣氛有些壓抑,公羊千循俯首望望他,隨即停了術法,把漸離丟在地上,撫摸劍匣微微歎息:“你莫要怪我。”“道兄何出此言?”漸離茫然不解,公羊千循輕拍漸離後腦:“拖油瓶,你自己走吧。”小道童聽聞此話並未有所動作:“不行的,我還是要跟著道兄,我知道你要帶走遊哥,而我不想讓你帶走遊哥。”公羊千循冷笑:“你是小孩子,還不懂我的原則。”他伸手握拳,隨即張開五指往前輕推:“本道向來都是要麼全部,要麼全不!”漸離聞言並未懼怕,反倒是一張小臉頗顯剛強:“我覺得你說的不對,所謂的原則,不就是不讓人真實的活著嗎?”公羊千循微微驚詫:“這話是周遊告訴你的?”漸離微笑,默默點頭。公羊千循見狀,臉色卻愈發陰沉了幾分:“這個紅塵大世,每個人活著本來就很假。”說罷他甩手向前,漸離緊緊跟隨,奈何道術不及公羊,沒過多久便被遠遠拉開,漸離跟的越來越吃力,滿頭大汗渾身好似紅腫,最終竟然倒地抽搐,像中了麻風一般戰栗不止!他的障眼法褪去,街道上的西梁黑軍儘數瞧見了他,這些屠戮無度的亂軍圍聚過來,將漸離當成了瘟疫受難般的詭異怪物。舉刀,弄槍,哄笑,譏諷!不過,未等他們有所動作,漸離的周身已然插滿了七柄雪亮長劍,每柄劍都夾帶風雷之勢,在黃日風雪中嗡鳴作響!公羊千循翩然落下,冷眼掃視身側諸人,西梁軍未等有所動作,脖頸處一絲紅線仿若扼喉繩結,隨即身體不動,一圈頭顱儘數從脖頸處滑落下來,切口光滑毫無藕斷絲連,每張臉表情各異的落在劍邊的雪地上,映照出的每種死相各不相同。“以兵禦道·小眾生相!”他用腳踢開其中幾隻頭顱,不去理會彌漫開來的血腥味,俯身探手在漸離脈息上探視半晌,隨即嘴角皺起,眉眼愈發古怪:“到底是什麼病,為何會折磨如斯?”他抬頭望著周遊和老馬離去的方向,心中有微微不忍,又好似放不下地上的漸離,左右思量半晌,最後無奈重重一歎,不再遲疑將漸離抱起扛在肩上,收劍撇嘴滿臉不甘願的離開了陵陽的街。話分兩頭,周遊和拐子老馬一路恣意馳騁,不知道跑了多遠多久,一直來到一處竹林幽靜之所方才止歇。眼前是一處青磚園林,竹林環繞,處處清幽,兩位素女身著鵝黃,手持燈籠,對門站立,淺笑盈盈,正是凰棠彆院。正門臉兒不大,半圓石拱門,不見裡麵天地,藏拙功夫做得極好,山水不顯精華不露,門前站著一位紅衣女子,淡施粉黛,柳眉蜂腰,手上戴著浮雕指甲,背後跟著丫鬟,款步嫋嫋,好似仙人下凡,正是凰丹尹。周遊不顧滿身傷痕,下馬朝前見禮:“凰棠少主,好久不見。”凰丹尹:“探馬說有道長來訪,未曾想到會是閣下。”“凰姑娘消息倒是靈敏,不過我現如今著實是狼狽不堪。”周遊言罷,回身摸摸老馬的頭,神色中滿是憐惜不忍。拐子馬傷的更重,眼中血紅還未退卻,左側馬腹少了一大塊血肉,好似是用鈍器生生剮了去的,觀之觸目驚心,其餘處亦是千瘡百孔,新傷舊痕重疊起來,東拚西湊便是一段悠長的苦難歲月,周遊喃喃:“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能有今日和我共渡的福澤。”凰丹尹聞言哂笑:“多日不見,道長還是此般大言不慚。”周遊回身衝著她咧嘴微笑:“我覺得我沒有說錯什麼。”道士周遊依舊是滿溢自信,凰丹尹似乎已經習慣了他這副脾性,當下也沒有反駁什麼:“上次道長在此地跟我說過,會助太子涼重返仙宮,眼下太子涼依舊放逐江湖,道長可是食言誑語?”周遊抖抖袖口:“非也,我已留下信物,再者說陵陽之局未成定數,新皇亦未登基,凰姑娘言之過早了。”“何謂信物?”凰丹尹被說得一愣。周遊摸摸後背道:“八步趕蟬手裡,有我的桃花劍。”凰丹尹不以為然:“不過是一柄桃木劍而已。”“你彆小看它,它很重要的。”“能有多重要?”“和我的老馬,還有肩頭這隻胖貓一樣重要。”這話周遊回答的很認真。凰丹尹瞥了一眼歸去來兮,眉目無悲無喜:“它為何在睡覺?”周遊也看了一眼白貓:“我也不甚清楚,此般下山來,也是為了給它瞧病。”“但它還是睡著。”凰丹尹若有所指的說道。“都是無奈之舉,我從極北之地南行,沿途裡人人岌岌可危,自身難保,更遑論普渡一隻貓。”周遊輕歎口氣。“紅塵江湖裡,向來都是這般模樣。”凰丹尹一副看破神情,但周遊卻搖了搖手指:“非也,我看姑娘這裡便好,風水平衡,養精蓄銳。”周遊將拐子老馬交給鵝黃素女,好生囑托,凰丹尹默許行事,待老馬被牽走方才做聲:“道長倒是渾然不見外。”“姑娘應我有緣人,我應姑娘座上賓。”周遊灑然微笑,渾身帶血踉蹌的來至凰丹尹近前:“凰姑娘,此行我便是專程來找你的!”凰丹尹微微錯愕,被周遊這一口一個姑娘的叫著,她渾身都顯得不大自在,畢竟往日裡她可是被稱為丹尹上師的人物,不過若說不滿卻也是沒有的,究其原因她自己也想不清楚:“所為何事?”周遊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指指天上蒼穹道:“前朝舊人夢,古怨鎖今愁!”凰丹尹聞言眉目微微冷峻,她知曉周遊是來問什麼的,當即冷聲道:“就怕是浮雲遊子意,夢醒故人悲。”她說完便走,周遊也不介懷從旁跟上,隻不過有傷在身,步履稍顯沉重。“凰姑娘也喜歡作詩?”凰丹尹默然不語,二人走入彆院,穿亭過廊,雪依舊下個不停。她將周遊帶到丹室,熏香沐浴,包紮上藥,隨即取出一襲青衫長袍,不是道士裝束,紋繡略顯奢靡,周遊微微皺眉,不過還是欣然接受,自此褪下司馬種道的墨綠道袍,棄如敝履不再多看一眼。周遊本就俊秀,青衫顯影修長,換好衣服來至凰丹尹的暖閣,引得她不禁多看兩眼,隻不過他渾身上下沒有絲毫英烈俠氣,反倒是有幾分鬆鬆垮垮,半睜眼皮打著哈欠,自然大方令觀者莫名舒坦,仿若眼前人不是血肉活物,而僅僅是一株清風雨露滋潤下的樸素青蓮。“太子涼的衣衫,道長倒還真的映襯的住。”她道。周遊四處撥弄幾番,隨即撇了撇嘴:“衣衫雖好,就是太嬌貴了些。”“凰棠彆院向來都是女流,不過照道長此般身量,穿素女鵝黃,倒也有幾分風流。”此言一出,哄堂淺笑,唯有遠方一人笑的毫無遮掩,聲似銀鈴,嫋嫋百靈,周遊聞聲抿嘴,抬眼瞧看屋外,果然發現帶著鈴鐺的少女靈瑜。靈瑜乍見周遊亦是歡喜雀躍,拉住其袖口不停晃蕩,凰丹尹微微嗬斥,方才微微正經起來:“小毛道,你從何處得知我在此地?你不來尋我,我和大酒保都無聊透頂!”她皺眉撇嘴,周遊本想說他不是來尋她的,話到嘴邊又不知為何難以出口,低下頭看看,發現那隻胖狗正跟在靈瑜身後,吧嗒著嘴巴啃著一塊大棒骨。周遊摸摸她的頭,從身旁侍女手中接過歸去來兮,送到靈瑜手上抱緊。“這個借你玩。”“倒是好的,從不咬人!”靈瑜眨眼嬉笑,周遊亦是微笑,二人笑了半晌,就這般在眾目睽睽之下沒心沒肺。凰丹尹將一切看在眼裡,直到周遊轉向她,他的笑容才逐漸收斂:“凰姑娘,關於前朝的事,我覺得我們該談談了。”凰丹尹聞言,起身喝退左右,隨即又指了指靈瑜,周遊摸著靈瑜的頭咧嘴笑道:“她隨意便好。”凰丹尹見周遊這般,微微錯愕不過也沒說什麼,抖手燃起香爐,撚一卷《南華經》坐到了臥榻之上。“你想要知道何事,現在可以說了。”周遊靜靜佇立,看看一臉無邪的靈瑜正色道:“我想知道,凰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此言一出,凰丹尹的表情霎時複雜變幻,不過轉瞬過後,又再次古井無波。“我就猜到你會問起家母。”“你也姓凰,這不用猜。”“我為何要告訴你,你應當知曉家母是何人。”“當然知曉,前朝秘聞,不傳之人!”“那為何還要來找我?”周遊:“很簡單,因為有些事情你自己應該也想要知道,陵陽城裡風風雨雨幾十年的凰棠大案,我是距離完整真相最接近的人!”這話他說得很自信,即便身上有傷,依舊萬分從容。“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能從宮闈細節處推演出她雲波詭譎的朝堂生涯,包括凰棠氏一步步進入冷宮的緣由細節,紫宸國公遇害的背後推手,這些我全部知道,我不知你是否全部知曉,但最起碼我有資格跟你往下聊聊!”周遊說罷,拉著靈瑜坐在偏椅上,盈盈淺笑的望著凰丹尹。凰丹尹:“你既已推出凶手,為何還要苦苦求知於她?”她的表情微微痛苦,周遊卻毫無退縮之意:“很簡單,我覺得這個案子少了些什麼,我不清楚所以才來找你,因為隻有找到你,我才能找到故事。”周遊將地上的大酒保抱起來,和靈瑜一起貓狗入懷,一眨不眨的望著凰丹尹:“凰棠自進宮以來,到她被打入冷宮這期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故事,還有,彆忘了說她創立凰門的故事!”“你是從何處知道凰門所在?”凰丹尹冷眉倒數。“鄴王。”周遊毫不避諱,凰丹尹也沒有問責之意,畢竟對於很多江湖人來說,凰門並不算是不傳之秘:“凰門已經絕跡江湖,你問再多也是無濟於事的。”周遊笑笑:“姑娘不必妄自揣測,我亦知曉姑娘要做什麼,眼下陵陽城被西梁軍肆虐,唯有此地安貧樂道高枕無憂,亂局之中實現抱負本就是應有之意,姑娘即便不說我也能心知肚明。”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更何況凰家與朝廷糾葛匪淺,這筆賬從三十年前便開始欠下賒著,眼下到了清盤之時,姑娘自會有所妄圖,不過我不管你的事情,你若是願意坦誠相告,我倒是能夠幫你推演出麵前的陵陽棋局,真相絕非你所想那般簡單,當你真的看清楚陵陽在發生何事之時,便是你真正墮入深淵之刻!”這話似乎說到了凰丹尹的心裡,她美眸盯緊周遊:“你到底想說什麼?”周遊笑笑:“看似是四方割據,實則是十方俱滅!”說完,他把胖狗放在地上,伸了個懶腰打個哈欠:“凰姑娘,你還是說故事吧,我想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