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眾人並沒有因李覺的亂入而有所動作,反倒是公羊千循麵前的七把劍讓羽人紛紛側目而視。繡花將軍擺了一道空架子,發現無人欣賞,索然無味興致寥寥,拖著槍尾站到周遊身前,俯手摸摸道士歪斜的簪子,隨即把他擋在了自己身後。羽人似乎對公羊千循有所芥蒂,沉吟半晌後紛紛收束了兵刃,望左右兩側的閣樓外翩然遁走,公羊千循哪裡肯放,當即便要追襲過去,周遊出言相勸,方才作罷止歇:“他們怕你的劍。”“我怎麼不這麼覺得。”公羊千循回身望向周遊,咧嘴颯爽微笑,不過笑容裡卻不太純粹。李眠依舊秉承自己自來熟的風範:“這位道長,和我家道長可是舊識?”公羊千循:“有過一麵之緣。”周遊不再盤坐,站起身來和公羊千循互相見禮,二人都不是故作寒暄之人,沒有過多客套,隻不過公羊千循處處顯露道門儀態,而周遊則是有些玩世不恭之相。“閣下還未說過,為何回歸此城?”周遊發問,公羊千循聞言朗笑:“我若說是來接你的,你可會信我?”周遊聞言並未有所驚訝,跟著笑笑拱手回禮:“接我去向何方?”公羊千循指指東方:“離開北戎國,隨我同去俊海國。”“為何要去那裡,難不成說道門就在俊海?”公羊千循口中的俊海國,周遊還是有所知曉的,十九列國的大體形勢李眠已經跟他講過一遭,北戎國乃十九列國中最為邊陲的國度,位在西北隅,緊鄰便是李眠心心念念的蒼梧,而這俊海國則是十九列國最東陲,靠近大海,乃是萬萬裡之遙的邊境國度。公羊千循:“那倒不是,不過你看外麵的景致,這城已然是不保了。”周遊來到憑欄處,此時的陵陽城已經化成火海:“公羊道長,你能否告訴我,這一切和我師父究竟有甚關係?”公羊千循收劍回鞘,和李眠一左一右傍身站立,李眠對公羊千循處處警覺,因此無論其有何動作,儘皆是處處留心,手中長槍亦是寒芒吐露。“為何會想起貴師?”他看向周遊,周遊卻看向下方火海:“上次你和我說,千年之前便有位名叫葛行間的道士,此話可曾屬實?如果真的是道門典籍所記載,那應當便是錯不了的,可我不周山上的師父,遊方天下的名諱就是葛行間!”“或許是位追念先賢的衛道者,畢竟名諱一事皆隨人願,不過和道家先祖齊名,似乎觸犯了道門隱晦,的確是不尊之舉。”公羊道士微微皺眉。周遊聽到這話反而笑了:“你這般一說我反而是信了,因為我的師父和我一樣,都是大逆不道的離經叛道之人!”他仰天長嘯,公羊千循瞥見其背負卷軸,指指發問道:“這又是何物?”周遊聞言並不避諱,將卷軸展開遞給他看,李眠也瞧看了幾眼,不過著實是不懂玄奧,便知趣的繼續握槍侍候在側了,倒是公羊千循微微驚愕,將卷軸耐心看完,眼中已閃爍過碧海驚濤。“竟然是斫龍!”“原來公羊兄也懂陣法。”周遊對公羊道士多了幾許讚賞,不過眼底的警戒色彩也更為濃鬱幾分,公羊千循擺擺手示意不懂:“粗通皮毛,敢問道兄,此陣何解?”“陣法是家師所授其一,當日於鳳棲宮枯井下已遇到過幾重陣法,雖都有殺戮之危,卻未行殺伐之道,不過今日所見這斫龍則大不相同。”周遊表情凝重起來:“斫龍乃家師看家道術,不周山上的護山大陣便是斫龍陣,此陣主龍鼇交駁,看似封山鎮水,實則斷絕五行氣,陣中生靈儘皆塗炭,乃是困夔陣法之首!”“願聞其詳!”公羊千循虛心請教,周遊也開始娓娓道來。“此陣也被稱為葬地陣法,古時候以山河靈氣拱衛墓葬風水,這靈氣便是陰陽二氣,紅塵大世裡處處皆有,而依山傍水亦分陰陽,山為陽則水為陰,正所謂“臨山則陽盛,衰不惑焉”。”“因此但凡有山川洪澤,便可施以斫龍陣,不過斫龍陣變化無常,想要看出陣法就必須找到所有陣眼才行,不過斫龍陣的陣眼足足多達大九之數,稱為九台。”公羊千循:“這個在下有所耳聞,鑒臨台、定落台、星吮台、坤殂台、真仙台、合仗台、空榻台、空虛台和燧門台!”周遊聞言,眼神不吝讚賞:“公羊道長還說不懂陣法?不愧為道門中人,九台並無遺漏,不過並無甚大用,背著玩玩挺有意思的。”公羊千循聞言默然無語,李眠也是一臉尷尬。周遊沒有心情亂開玩笑,少見的正色道:“因為真正能夠決定斫龍陣的關鍵,在於這九台之上祭祀的九種法器,名曰“鎮台”,但這“鎮台”就異常靈活了,玉石可以為之,凶器可以為之,牲畜可以為之,人血亦可以為之,鎮台所鎮之物不同,斫龍陣的作用亦會天差地彆。”公羊千循:“眼下陵陽皇城處處大火,按你圖中所現,這寒杏樹的擺放位置,便是按照鎮台拱衛來考究的?”周遊:“就是這般,因此若想解皇城之危局,就必須依次尋找到皇宮裡九處鎮台所在,破掉鎮台陣眼,陣法不攻自破!”李眠從旁聽的熱血昂然:“那道長你快說說,現如今已經畫出了分布圖紙,是不是可以立刻摘除陣眼?”周遊搖頭苦笑,李眠迷茫不解,公羊千循從旁解釋:“按道友方才所說,鎮台所鎮之物並不知曉是何物,千變萬化各有不同,因此單憑肉眼判斷,是不可能找出眼位的。”“如此一來,那便速速離去,留在此處遲早性命堪憂!”李眠說罷便立刻動身,公羊千循拍拍背後劍匣:“我的劍可以帶二位出城門下山去!”李眠剛想應允,周遊卻擺手拒絕:“我現在還不能走,將軍你難不成忘了,我要去春華檻!”李眠聞言略顯焦急:“道長!”周遊依舊堅持:“將軍,案子還沒查完,我心中還有迷惑,再者說你家太子也缺一個說法!”李眠:“眼下危難之際,若是我們都被燒死在城中,這些虛名真相還有什麼用?”“將軍,在我看來帶著真相走,比徒有賤命的活著更加有趣!”周遊依舊堅持,李眠聞言不再多言,他本身就不是囉嗦的人,當即長槍橫亙,眼神霎時間清明如許:“既然都這般說了,那道長身在何處,李眠便身在何處!”一旁的公羊千循受其感染,亦是擎劍傍立:“道友精神可嘉,若是信得過在下,拔除陣眼一事,就交給在下去做吧!”審案第九日夜,這一晚陵陽城無人有心睡覺。周遊和李眠下了白玉樓,公羊千循徑自去向不明,路上火勢愈發濃烈,雪卻越下越大。“我們的確沒有多少時間了,將軍。”“道長,陵陽城究竟是怎麼了?”周遊指指天:“天災。”李眠又問道:“那這些火樹?”周遊指指地:“人禍!”李眠忽然一拍腦袋:“我剛想起來,春華檻裡滿是杏樹,怕是也保不住了!”“這倒不會,賀華黎不會輕易舍棄春華檻!”周遊言語篤定。“這又是為何,我又不懂得了。”李眠一臉茫然,周遊:“等到天明破曉,若我們還有命活,將軍你不解的事還有更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李眠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因此雖四下火起,但已經和周遊一般從容不迫,至於為何會這般看淡生死,他自己可能都說不太明白。總之從小入軍營到現在,他似乎一直都是這麼渾渾噩噩的活著,或者說為了某個人某些事情而活著。“還記得服部兵乙嗎?其實從金墉城起,到現在都是一個殘缺的局!”周遊看著他的眼睛,李眠聞言驚愕:“何人布局?”“有心之人!”周遊甩開袖子,在風雪烈火中奔襲,李眠緊緊追隨,一邊跑一邊將他身上的氈子拽的緊了緊:“露寒霜重,小心著涼。”春華檻乃宮廷禦園,往日裡搭台唱戲供皇帝享樂,經年累月便養下了戲子,自然也養下了娘娘。後來不知為何,名角兒流落四方杳無音信,娘娘消無聲息下落不明,皇帝也來的不勤了,久而久之這端聲弄柳的地兒就這般漸漸寥落清冷了下來,直到周遊二人來到此地,已然是斷臂殘桓破敗不堪。“明明是宏偉的宮,偏偏總有這種蕭條的居所,皇帝有所喜好有所不喜好,此時喜好彼時便不喜好,歡顏時雞犬升天,觸怒時萬籟俱寂,有長樂仙宮夜夜笙歌,就有鳳棲冷宮煙雪梧桐,道長從前不是宮裡的人,若是經曆過開鴻盛世,便會懂得我所言若何。”李眠一番感歎,把道士驚豔了幾分:“將軍何時懂得這些文縐縐的話?”“往日裡聽太子說得多了,不會感慨也會學著牢騷。”李眠哈哈一笑,周遊卻又輕聲歎氣,抬腳邁步往裡走,嘴裡哼哼呀呀,李眠側耳細聽,恍然間這道士竟又作詩一首:宮中四季多變幻,紫宸一言三秋歎。素手丹心無妙筆,尋花問柳弄闌珊。李眠看看天色,不理會城中四下火起,跟著周遊大步邁進了高聳的大門檻。春華檻裡果然如周遊所說那般,雖滿園寒杏茂盛,不過卻沒有一株遭受烈火殃及。周遊取下背後的卷軸,展開指給李眠瞧看,上麵春華檻所在之處也是沒有墨跡標注,所繪分毫不差,李眠觀之不由得嘖嘖稱奇。“這卷軸為何不留給公羊道長?”“公羊真君自有道心天目,不需要我畫蛇添足。”不知是當真如此還是周遊對公羊有所戒備,當然李眠沒有心思去過多思考這些:“這裡恐怕也撐不了太久,火勢越來越大,要不了天明破曉,這山巔宮群便會灼燒殆儘,此乃北戎國亙古未有之危局,大廈將傾不再翻覆,我們得儘快了解此間事,下到三千琉璃大道!”“仙宮已然淪陷,山河又怎會圓滿?”周遊感歎喃喃,這話令李眠又揪心起來:“道長你這又何出此言?難不成說這火能燒到山下?”“有心之火,可焚無心之城!”周遊說完,四下裡忽然嘩啦作響,二人尋聲找去,沿路上漆黑一片,看不清楚究竟是何般景致,唯有一股朽木氣息分外濃烈,就這般摸黑走到內裡,才驚覺一批大雁,在黑暗裡盤旋升騰,撞破了上方的篷頂,掉下來白雪和月光。四下裡的擺設逐漸清晰,竟是一處破敗的戲樓看台,更為驚愕的是看台上此時正癱坐著一位失意老者,披頭散發,渾渾噩噩,二人上前探視,發現竟是賀華黎!“賀公公為何要在這裡?”李眠輕聲問周遊,周遊哂笑:“他若是不在這裡,反倒是不合情理了。”賀華黎見二人到來並未有所顏色,徑自搖頭晃腦的唱著陵陽小曲兒,周遊命李眠將腰間酒囊取下,來到他身邊靜靜飲酒,喝了兩口將酒囊遞給老太監,賀華黎也不客套抓起就喝,誰知烈酒勁猛,嗆了好幾大口,但還是默不作聲的把酒全部喝乾。“將軍,此間無事,你速速下山,太子涼如今需要你。”李眠聞言驚愕:“道長,這又如何使得?”“公羊真君不會拋下我不顧,你儘管下山便是,我性命自會無礙。”“怎會無礙,你方才不是還說賀公公......”話至半途便被周遊舉手打斷,他麵色微怒,李眠不再多言,拱手緩緩往後退走。“眠自當遵循道長所言,道長不讓李眠聽,李眠便不聽了。不過若是讓眠就此棄道長於不顧,眠亦是萬萬不能領受的。眠就站在門外,若是道長有何驅遣但憑一聲吆喝。哪怕是大火蔓延四野,眠亦能背著道長同生共死!”李眠說罷便隱於黑暗中。周遊聞言哂笑,指指其退下方位戲謔道:“公公您瞧,不管到何般田地,總有些癡心不改的爛好人。”此話出口,賀華黎微微動容。渾濁老眼瞥了一眼周遊,隨即又低下頭顱吧嗒了兩下嘴:“祖宗的基業快要沒了,咱家終究還是沒能守住這般田地。”周遊聞言大笑:“賀公公真會說笑,你想保住的,不正活的好好地嘛!”賀華黎聞言,眉目驟然冷冽:“你說什麼,老身聽不懂!”周遊指指天上盤旋的大雁,笑容多了幾抹恣意:“我本以為時間無多,沒辦法再破解此案。誰知機緣福厚,終究還是趕上了這最後一站。”賀華黎聽聞此話,渾身竟微微戰栗起來。周遊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將他安定下來:“賀公公,在我們有所了斷之前,你哪裡都不準去!”春華檻外,李眠扛著紅纓長槍昂然而立,好似鎮宅門神般生人勿進。大雁自春華檻飛出,於風雪裡越過火海,一直飛過三千琉璃大道,穿破雲層來到陵陽城下。它們越飛越低,最終落在了北城門上。北城門口此刻緩緩開啟,一隻青色的水牛緩緩踱步而入,神色慵懶悠閒,對城中的一切都好似渾無興致。它昂起脖頸,望著城中央高聳入雲的火鼎皇城,舒遠的打了一串泥土芳香的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