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對長離真人還算有好感,這位活了一甲子年歲的老道士,渾身上下由內到外透發著一股子淩厲勁兒,好似出西關倔強不回頭的老青牛,口含玄黃氣身披彩雲霞,端著身份調門講著油腔滑調,不倫不類中帶著有規有矩。這樣的修行者最是招人稀罕。司馬種道:“周道長,今日不是你我恩怨了結之時,況且當日我蠱惑金墉百姓本就是受人所托,你要是討個公道,那便應當去找該找的人,我和長離真人還有事情要做,沒時間在這裡和你打牙祭!”這話散在風裡,周遊一句都沒有聽進耳朵,他靜靜站在那裡,眉目平靜的望著司馬種道,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司馬種道見他這般德性,重重冷哼一聲,猛烈的揮了一下袖子:“無知後輩,簡直比你師父還要厭惡半分!”這話一出口,周遊倒是有反應了:“你說什麼,你在哪裡見過的我師父?”司馬種道自知失言,眉頭緊皺拉起長離真人便走,周遊攔將不住,望著兩位長髯道士朝文昇門奔走而去。城門上有緝拿他的兵將,過去便是落網之魚,但周遊下山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尋找家師葛行間,此時知了音訊自然心裡動念,若是不跟上去放任其出了南關,再去尋他便已是天涯路遠!想到這裡,周遊眉目清明,邁開腳步大步流星的奔跑起來,青色的道袍在夜風裡灌滿鼓蕩,袖口和後擺拖起長長的尾巴。這是他第一次這般用力的為一個人奔跑。但無論他如何奔走,貌似是都追趕不上司馬種道了,反而是他越跑的急促,司馬種道二人離他卻越發遙遠!周遊漸漸停下腳步,抖抖手腕理理衣衫,心裡有些想念自己的拐子老馬。司馬種道手裡握著兩張黃符紙,上麵繪製著玄武大將,他步罡踏鬥,口中念念有詞,黃符紙遇風即燃,長離真人亦是從背後竹匣抽出麈尾驅風散氣。二人腳下生煙嫋嫋如雲,煙塵蕩滌如長龍,直貫入城門牆角,司馬種道道袍禦風,長髯隨風乍起,長離真人撫須開路,邁開步子隨意走蓮花碎步,但每挪移一小步,身子便移了三丈有餘!“長離道長,我們走西南大道!”“走升仙路,玄武開光,南方赤帝,龍蛇成象!”二人說罷大笑,回望被甩的遠遠的周遊,笑容更濃鬱幾分。他們的手段周遊知曉,此謂之道家小左道:縮地成寸!周遊看著二人離去的模樣微微輕歎,卻無甚悲傷。他雖在不周山上修行多年,但和周旋一起修的都是自在修行法門,不曾學過旁門左道和所謂的道術。他一直認為,道術雖可以做到常人無法企及之事,但大抵都是自學自知之術,利己而不利人,拯救蒼生無益,境界超脫無益,體悟紅塵無益,修身養性無益,不如蒙頭大睡日落千秋。因此無論是他還是師弟周旋,向來都是崇尚詩書經義,自幼學習道藏三千,研讀百家之言,修行縱橫捭闔之道,至於這隱秘於天地中的道術,二人沒有時間去修習,反倒是不準讀書的道童漸離學會了不少,不過也僅僅是下山砍柴跑的快了些,煮飯燒水火勢旺了些罷了。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周遊並不自詡自己真的是個道士。他做不了一般道士能夠做到的事情,他隻能做天下道士想做但做不到的事情。眼下他很好奇,如今陵陽城全城禁閉十日,這兩位道士究竟如何出去此城,道術他未修習,卻也知曉並無世人傳言那般神乎其技,無非隻是一些提氣輕身的法門功夫,這文昇門城牆如此高聳,任何道術都是過不去的。想到這裡,他又邁開步子朝文昇門走去。司馬種道來到城牆下方,手中擎一方大日羅盤不斷測算,長離真人在側似乎有些焦急,司馬種道測算了一會,看看黝黑的城牆頂,屏著一口氣靜靜祈盼,長離真人卻是個急性子,在一旁不住地問東問西。“時辰若何?”“已經到了!”“那公羊何在?”“就快來了!”周遊距離城牆還遠,但見原本光禿禿的牆頭上突兀出現一把玄青鐵劍,入牆三分嗡鳴顫抖,隨即一位同樣青衫的年輕道士現於城頭。道士單腳微微點在劍柄末端,鐵劍止住了抖動,僅僅有微微下沉,道士隨劍勢浮沉,身體卻屹立如鬆,提氣輕身的功夫著實已臻至嫻熟境界,於劍尾處昂然挺立,翩然驚鴻,矯若驚龍!他背後竟背了七隻劍匣,呈孔雀開屏狀綁在腰上,胸前有一隻獸首玄黃銅鏡,上有饕餮吞雲,下墜八卦道印,手中拈指風雷,腰配鴻靈通寶四十九貫,辟邪紅繩串起,尾端落在一隻歪脖子碧綠葫蘆嘴裡,葫蘆被風吹得叮當作響,隱隱飄蕩出陳年的雄黃酒香。“長離師叔祖何在?司馬師叔何在?”他朝著下方輕呼。司馬種道不敢驚擾衛兵,在下方打著手勢,上方道士會意,吟吟淺笑幾分,隨即從背後又抽出六把劍來,每一把和腳下皆無異樣,玄青色澤,上有八卦,劍尾處有太極圖案,七口寶劍對應七道方位,最後一方掛在胸前銅鏡上,自成八卦八門。道士輕舒猿臂,腳踏七星方位,玄青劍蕩漾如漣漪清波,身懸半空如大鵬展翅,手中六把劍如天女散花,鏗鏘有聲依次落在第一把玄青劍下方,一字排開如南歸鴻雁,嗡鳴震顫如列陣群豪!他踏劍而行,每一柄皆是蜻蜓點水,微微下沉隨即高高躍起,好似蛟龍望月,亦如青蓮綻空,於城牆上壁虎遊走,所過之處淡淡清影流轉,輾轉騰挪儘顯出塵之氣,好似江湖百裡浪蕩遨遊的詩意過客,亦如望斷天涯不見第二的蓋世隱者!縹緲間他安穩落地,蕩起一圈微塵,輕如棉絮,潤物無聲,隨即昂起臉,露出一張俊美孤傲的妖異臉龐,帥氣的簡直一塌糊塗。來人如雲濃眉,劍鋒犀利,眼泛青蓮,睫毛修長,瓊鼻高聳,嘴角如刀,頭戴麒麟紫金冠,橫叉鎏金雲紋簪,身披錦緞青囊,腳踏祥雲道履,見長離真人倒頭便拜,禮數周到,態度尊崇。“公羊千循恭迎長離師叔祖、司馬師叔!”長離麵色微喜,但望見城上那些將士又略有憂色:“我等快些出城,陵陽不是久留之地,你幫我們攔住後麵的道士!”言罷,二人不再廢話,借著公羊千循的劍往上攀爬,那七把玄青寶劍不知如何鍛造,硬生生承受力道而滿溢韌性,沒有絲毫崩壞裂紋之意,司馬種道在長離真人身後,二人爬得很快,不多時已然上了城頭。此處沒有侍衛,是城牆的一處死角,平日裡也不會有人來巡邏,因為根本沒有行路的地方,唯有公羊道士這種神乎其技,方能化腐朽為神奇。周遊並未靠近城牆,隻是遠遠觀望,公羊千循送走兩位師叔後也準備登劍回返,他回身看看來路上的周遊,這個長離師叔祖下令阻攔的道士,心中微微閃過一絲訝然神色。他也不知道為何會有此般感覺,就是看著這個鬆鬆垮垮的、如自己一般的青衫道士,心中沒來由的產生一股親近感覺。而且,他很確定的是,這感覺並非來自於道家同源。他倒是不著急回返了,抬腳邁步朝著周遊走去,周遊如今身份緊張,青衫身影淹沒在樹蔭裡若隱若現,公羊千循手撚道術縮地成寸,呼吸間已來至周遊近前,好似鬼魅,又似神仙。“你好,在下道門千字輩大師兄公羊千循,道號公羊真君,你為何要尾隨我師叔祖?。”麵對突然出現的公羊真君,周遊依舊是自來熟絡並不慌張:“你好,道士周遊,我尾不尾隨不關你的事,我且問你,葛行間也是道門的人嗎?”“你指的是葛前輩?”公羊千循乍聽此話,眉毛斜挑語氣微疑。周遊聞言頗喜,從公羊的話中很明顯能夠斷定,葛行間和這個所謂的江湖道門肯定有淵源糾葛,當即開口應允道:“當然,他是我師父,請你告訴我葛行間現在在哪裡?”“他是你師父?”你確定你是葛者之徒?你知不知道葛行間已經死了?”公羊千循聞言驚愕莫名。周遊聽聞此話,慵懶半睜的眼皮倏忽抖了抖:“在哪裡死掉的呢,這事情我早有預料了,我在不周山上挖過他的墳塋,裡麵沒有他的屍體,不過他在我心裡確實已死過一次。”這話把公羊千循又驚到了:“挖師父的墳塋,你這徒弟還真的是大逆不道!”周遊:“那要看這道究竟是誰的,難不成說你們道門的道便是道,我的道就不是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道門的道理出了道門,那便不再是原來的道理,道無常勢,水無常形,變幻莫測者方才謂之道!”這話似乎說進了公羊心裡,他微微一笑,又怕司馬種道等得急了,朝周遊拱手作揖,隨後轉身離開:“閣下所言有理,不過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是不是你的道出了問題,葛行間已經死去千年,哪裡會有你這般年輕徒兒?”這話可謂是更加離譜,周遊聞言亦是錯愕:“你在說什麼,千年之前也有個道士叫葛行間嗎?”公羊千循依舊沒有回頭,聲音飄忽漸行漸遠:“你閉門造車不知道門老祖,是你之過。至於你那位師父若是真有其人,恐怕也隻是冒名頂替之輩,你要找到他自己問問看才能清楚了解,司馬師叔此番必須返回道門,如果你想尋道門的話,就來蒼梧找我吧!”你想尋道門的話,就來蒼梧找我吧......周遊手撫青衫昂然挺立,望著公羊千循踏劍而上,每上一階便撤掉一把寶劍,倏忽間人已上了城頭,七把寶劍儘數回鞘,不用想也知道另一側是用老方法下城牆。他站在城牆上又看了周遊一眼,渺小的青衫道士在巨大的城牆下頭孤孤單單,隨即人影漸沒,消失無蹤。此時夜已深沉,宮道上起了烽煙,四下裡霧靄漸起,道士裹了裹身上的薄薄青衫,於迷蒙中隨處亂走,誰知轉來轉去,最終又回到了鄴王府前。想來也是說得過去的,畢竟當初自鄴王府逃離出來,直向南門的路上沒有彆的寢宮,不過很明顯,他不能在這裡繼續待著了。轉過身子,周遊打了個哈欠,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機緣巧合,當初被他甩開的那群兵衛此刻就在不遠處,不過周遊也沒想過真做一個逃犯,畢竟他真的睡了王妃,雖說沒有做什麼越界之事,但總該是有個合理的結果。兵衛也發現了他,風風火火的擎著兵刃趕將過來,周遊舉起手鏈給他們看:“不勞諸位費心了。”禁衛軍:“不勞不勞,旁邊就是側門,道長自己進去吧,鄴王等你很久了!”周遊笑笑,點了點頭。鄴王府裡,暖閣,一刻鐘後,鄴王和周遊隔桌對望。出了這麼大的閨房事情,鄴王的臉色自然是掛不住的,周遊想象過和其重逢時候的模樣,他這個人不善於解釋,不過心裡清楚和王妃並未發生什麼,因此可謂是褲襠裡清清白白,臉麵上自然坦坦蕩蕩。不過鄴王麵色古板,就不清楚心中究竟有何想法了:“道長,那日醉酒之後,我以為從此不會再行相見了!道長著實是膽大包天,你如今還敢回來,這份膽識本王欽佩。”周遊慚愧笑笑,畢竟自家理虧,表情上還是頗為委婉的,連半睜的眼皮都稍稍往上挑起了些:“我真的隻是迷路亂走的,閣下過於抬舉了些,但凡我能走明白宮裡的路,我和閣下肯定這輩子都是江湖路遠了。”鄴王深色更冷幾分:“如此說來,你真的輕薄了我的王妃?”周遊聞言淺笑,搖搖頭並未多說什麼,二人相顧半晌,互相之間都略顯尷尬。過了盞茶時間,可能是覺得至少該有個交代,周遊清清嗓子道:“我是一個道士,雖說也親近美色,但也知道分寸,我的年紀還小,已婚人士也是暫不考慮的,所以說您不用過於擔心。”鄴王微微擺手:“昭告天下是賀華黎搞出來的,我知道他打什麼算盤,無非是搞臭本王的名聲,不利於我取得皇帝大位,區區一介女流,於我而言的確無關痛癢,道長輕薄了便輕薄了,本王也不會介懷,若是道長因此而心生愧疚,我反倒是覺得物超所值。”周遊沒想到鄴王竟有此般心思,微微搖頭道:“隻有愚蠢的男子,才會把自己的女人貶低的一無是處。”“你倒不樂意了,本王願意這般,不可以嗎?”鄴王虎目圓睜。“你這般對待你的王妃,即便那日不是我,她也終將離你而去,因為被你貶低的女人,遇到任何一個男子都會覺得相見恨晚,而你從此以後也就隻能是她口裡的那個悔不當初了。”青衫道士侃侃而談,這些都是他師父在山上經常醉酒嘀咕的話。鄴王笑笑:“女人對本王來說不過是權勢附庸的物事,道長即便是睡了,於本王也無甚乾係,倒是這麵子一事,若是本王不給天下個交代,那便說不過去了。”他站起身子,指了指暖閣牆上的北戎州地圖:“本王可以不要女人,但本王不可以沒有麵子,如今天下大亂,貌似是沒有人關注本王的麵子,但本王不能不重視,即便是現今不談,日後天下安定之時還是會被擺上台麵,因此於情於理,道長你都欠本王個人情說法。”周遊拱手作揖道:“那殿下你便隻能挺住了,因為我早已說過,你舍不得殺我。”他咧開嘴笑,燦爛的像是一朵花。鄴王也被這話給逗樂了:“不管你是幫我還是我弟弟,我可以暫時拋諸腦後,不過我父皇和母後如何受難,我本身也很想知道。”周遊:“我會幫你查,但你要幫我去到長樂仙宮,現在我成了采花賊和通緝犯,你要保我在宮裡暢行無阻,而且要探明先王死因,就必須再去看看紫宸國公的現場。”鄴王:“這沒問題,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帶你先去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