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敗國密會百事哀(1 / 1)

且不論周遊在宮中若何,此刻在陵陽城外,一輛轎子靜靜地出了東城門。轎身並不奢華,抬轎子的腳夫也都衣著樸素。看起來和行腳客商並無差彆,但東城門外的官道卻不是經商之路。一路無話,轎子緩緩來至一片幽靜竹林。此地距離城池不過十餘裡,不過除了竹子也無甚它物,因此往日裡也都人跡罕至。轎子進了竹林便落了地,從中走出一位六旬老者,依舊是樸素青衣。“爾等在此靜候,沒有吩咐不可妄動。”老者的聲音低沉且不容置疑,四位抬轎漢子皆拱手答應。雖都是布衣汗衫的百姓做派,但健碩的身段與腰間微露的刀柄皆顯示其來路非凡。老者未有多言,整整衣衫便抱手往竹林深處行走。他好似已經輕車熟路,左彎右拐地走了將近半個時辰,直到迎麵出現了一張竹製四方小桌。桌子不大,兩把竹椅。兩杯竹筒削好的簡易茶杯,除此之外再無它物。老者來至桌前從容而坐,很明顯已不是第一次這般靜默恭候,一切都是那樣的渾圓自如。又過了盞茶時辰,對麵的竹林深處緩緩走來一個人影。老者見狀立刻恭敬起身,朝著來客行跪拜大禮:“老臣李覓,見過太子!”對麵人來至近前,一襲白衣佩劍,手提一壺翻滾熱茶,正是被放逐出宮的太子涼。“丞相免禮,李老乃國之重臣,如此跋涉實在是令涼羞愧。”太子涼上前將李覓扶起,二人緩緩落座。李覓一雙老眼熱淚盈眶,望著太子許久都不曾移開:“如今國難當頭,老臣也失了權柄。唯一放心不下地便是太子,今朝得見你安然無恙,老臣也算是片刻心安了。”話雖如此,李覓仍舊是愁眉不展。太子涼為他洗杯遞茶,氣度上倒是春風和煦:“國已如此,丞相已然儘力。眼下無需介懷,還是多喝普洱為好,茶涼了就暴殄天物了。”李覓探手接過,還是不住歎息:“不瞞太子說,最近宮中已是烏煙瘴氣,宦官弄權渾無章法,鄴王軟弱亦是難以自保周全!”“皆是可以預料之事,想當初兄長屯兵於濮東郡,當時我便勸過他不可宮中無兵。眼下需要兵馬奪權之時,大軍卻遠在邊疆根本調配不及,說出來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太子涼默默喝茶,看起來有條不紊。李覓:“整個北戎州過半兵馬大權皆在他趙胤手中,眼下全置於東陲邊塞,宮中發生事端根本招呼不周。按照老臣估計,以賀華黎和溫侯俊等人的手段,即便是鄴王有心發兵支援,消息也根本送不到濮東郡!”“所以我說他傻,我這位傻哥哥還不信。”太子涼輕聲淺笑,笑聲微微發乾,緊接著便皺起眉頭:“最近宮裡的傳言可是真的,我父皇當真殯天了?”李覓見提及此事,當即滿麵悲愴:“恕老臣無能,未能幫太子保住這北戎江山!”他說罷便要叩拜,太子涼抬手製止,神色漸冷一派梟雄本色:“我才不在乎父皇的生死,他雖賜我太子名諱,卻未給我真正的兵權。若不是李眠將軍以魁門軍助我,想必我老早便被驅逐淪為天下笑柄!”李覓明白太子涼所言,紫宸公趙星闌的確是如此做派。給了長子軍權卻不給名分,給了次子名分卻不予軍權。本來意想著考察經年在做最後決定,誰知北戎生變一切改天換地,眼下連自家性命都搭了進去,陵陽也成了虎穴龍潭。太子涼:“想當初溫侯俊和鄴王聯合,偽造罪狀彈劾丞相,又借反抗西梁之名派我發兵金鏞城。西梁震怒派來了佘老太君,眼下我的魁門軍全軍覆沒,我也被順帶放逐出宮。而我的繡花將軍哪,也因我而失了一段大好姻緣,還蒙受了門派唾棄。”說到此處,他倒是真的悲切起來,李覓接了話頭,也跟著神色悲憫:“溫侯俊此舉便是要除掉太子,鄴王心思直率被其玩弄鼓掌而不自知。如我等所言他在宮中已無重兵,溫侯俊本來就是那西梁走狗,借著西梁除掉太子,下一個自然便輪到他趙胤!”太子涼聞言忽的發笑:“倒也不能說他運籌帷幄,若是他溫侯俊當真步步為營,為何半路又殺出個手掌禁軍的老太監?”此言指的當然是賀華黎,李覓聞言亦是疑惑不解:“老臣也思慮良久,按道理說賀華黎向來安分守己,和老臣也相交莫逆。誰成想您被放逐後他卻掌了驤蘭軍權,眼下整個陵陽仙宮儘皆為其馬首是瞻,也不知為何驤蘭軍要聽命於他而非趙溫二人。”“是江湖,他仰仗了江湖勢力。”太子涼聲音發冷。“您指的是江湖十門中分布最為廣博的鏢門?”李覓和其對視,互相之間都有了一些想法。“不止是鏢門,應該還有其他勢力未曾露麵。不然單單靠一個狄江傾,老太監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壓製鄴王和大禮官。據我猜測,我那位兄長和溫大人皆已看出端倪,眼下不過是配合溫侯俊演戲罷了。”太子涼看得明白通透,李覓卻感到痛心疾首:“不管是何方勢力,好端端的一個封國,竟然被江湖染指分崩離析。真正的太子流於草莽,弄權者在宮裡荒裡荒唐!便是紫宸帝的龍體都無人照看,著實是禮法崩壞大廈將傾!”“所以說,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李丞相。”太子涼緩緩起身,望著林中鳥鳴,胸中似乎微微有些鬱結。“眼下北戎州死了國公,沒了太子,亂了朝綱。很快北戎天下就會大亂無序,綠林匪盜將會出山,反動勢力將會滋生蔓延。更遑論國境之外虎視眈眈的西梁更可借機出兵,向來敵對的南戎州亦會北上弄權,十九列國的野心家都會以北戎大亂作為自己揭竿棋子,接下來粉墨登場的絕不單單隻是三兩敵國!”“這可如何是好......”李覓滿腹愁怨:“如今百裡太後和紫宸公雙雙離奇暴斃,這兩樁案子背後定然有勢力指示。賀華黎現在在宮中唱起了稽查戲碼,但這出戲應該還未唱罷便會被鐵蹄踐踏!”“任由他們去吧李丞相,我們隻需做好我們該做的事。亂世正是造就英雄之時,眼下北戎大亂首先便亂陵陽,陵陽城已經成為八方雲動之所在。沒有朝綱秩序的惑亂之國,最適合做普天之下諸侯博弈的戰場!”太子涼說罷豪邁揮劍:“眼下,陵陽便是戰場!”李覓恭敬站其身後:“太子,有句話老臣不得不講。陵陽城也好北戎州也罷,皆是你我祖先留下來的基業所在,就這般毀掉著實是痛心疾首。老臣現在夙夜憂歎,生怕北戎州像東邊的上京一樣,被三大會盟戰役毀的再無光複之日,變成人間煉獄般的蒼梧絕地啊!”提及上京蒼梧,太子涼眼神瞬間銳利如箭,他指了指李覓的嘴角,隨即示意他莫要多言:“李丞相,你也為官多年,應當曉得有些話不該說道。陵陽與北戎的禍運已無可避免,我們自當敞開心胸。”說罷,他擎劍指天:“天下以北戎州為殺戮疆場,那吾北戎太子便以天下為慕圖疆域!”普天之下暗流湧動,太子涼的話正在逐步應驗。北戎州將亂未亂,不論是太京州的雪樓密會,還是莽原上的西梁演武,趕赴北戎州的勢力越來越多,這倒是個不爭的事實。而諸多將生未生的勢力當中,峨眉眾算是行路較早的一路。藍晏池自告彆李長風後便率眾上路,那個詭異的酒徒一路跟隨倒也頗為安生。眾人行路他便行路,眾人歇息他便躺在葫蘆上吃酒。雖沒有生人勿近的恐怖皮相,卻鮮少有人敢上前主動招惹其隻言片語。畢竟峨眉弟子皆於鶴羽化塵門前見過酒徒的手段,藍晏池也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峨眉刺會無故脫手。連日來唯有他和酒徒有過些許交際,無非是些生火造飯的日常瑣事。酒徒倒也算沒什麼酸臭脾性,一路上還算是太平長安。婧司和婧慈兩姐妹被安置在隊伍中部,雖說有峨眉門主的通行口諭,一行人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家夥還是滿溢戒心。峨眉山門位於橈唐境內偏南,想要抵達北戎州需跨過不渡長江,還要越過蒼梧邊境的不可提及之地。相較於南戎州和西梁,路途更為遙遠廣袤。再者峨眉弟子多女流,長袖雲杉皆喜好乾淨,因此偶有醃臢便停駐整頓,行路速度自然是快不起來。就在周遊入宮之際,峨眉眾越過了江水,又掠過了蒼梧邊境,眼下已經來至北戎州南陲。柳河縣,北戎州南境的邊塞縣城。眾人連日來長途跋涉,久於露宿荒野早已心生倦怠。本來諭令緊急不該滯留,但婧慈一心想要下榻沐浴,酒徒也嚷著要去街市沽酒。藍晏池拗不過隻得命門徒尋客棧安頓,一行人就這般在柳河縣暫住下來了。客棧平平無奇,藍晏池亦是命弟子晝夜輪值守護。他到處照拂折騰了半日光景,待到每位弟子都有了安穩住處、婧司婧慈皆打好了熏香浴水方才得空歇息。往日裡身為峨眉首座師兄,他向來都是頤指氣使為人供奉之輩。但李長風的話時刻縈繞耳畔,出了山門便是江湖,離開了峨眉便要處處小心謹慎。想到此處他又閒不住了,捏了兩隻叫花雞掛了半壺燒酒便往酒徒的屋子趕去。酒徒和他住的不遠,不過屋子裡卻空蕩無人。他找了幾圈最後來到二樓憑欄,發現了這位正在街市上搖頭晃腦的黑衣漢子。“前輩!前輩!可曾沽到酒?”他衝著酒徒喊道,酒徒已然是醉醺醺地,站在憑欄下的客棧門前仰頭看天:“打到了,兩個羊皮酒囊,還有我的褐黃葫蘆全都滿了!”他說的頗為得意,言罷還顯擺似地抖了兩下後背。藍晏池笑著舉起雙手:“晚輩給前輩準備了燒雞,感謝前輩前日裡在不可提及之地的施以援手!”前些日子經過蒼梧邊境,藍晏池見識到了自記事時起最為混亂動蕩的可怖地域。他難以用言語去形容那種混亂不堪,早些年歲聽老輩人也說起過蒼梧,都說那裡是被三大會盟戰役毀掉的已死國度,被毀之前被稱為天朝上京,如今隻剩下惡貫滿盈。“無非是幾夥馬賊罷了,沒有我你們的峨眉刺也應付得了。你們這些正派弟子哪裡都好,就是過於矯情未見世麵。馬賊匪盜僅僅隻能在邊境遊蕩,若是你們見著了蒼梧內真正的物事,恐怕就更加難以接受了。”酒徒倒是和善,晃晃悠悠地放下葫蘆坐在上頭,就這般在熙攘街市上仰頭和藍晏池攀談起來。“那真正的蒼梧國境內究竟有什麼?”藍晏池眉梢微凝。酒徒聞言卻不答了,他好似有所忌諱似地晃晃手臂:“無甚新意,不如不談。”藍晏池聽出其有所隱瞞,當即也不再追問,而是又舉起叫花雞招呼兩聲:“那前輩快快上來吧,柳河縣乃國境邊塞,不少南戎州和西梁來客亦會走此城過境。下麵人多眼雜,也不是說話的地方!”的確,北戎州惑亂之後,邊境城池儘皆複雜起來。除了西邊的金鏞城已經淪陷為死城外,其餘邊塞城池皆已是龍蛇攢動。酒徒笑著答應,剛要起身上前,忽然身形頓在半途僵硬起來。他昂起滿是胡渣的下巴,用手胡亂理順了兩把散碎的頭發。在他麵前十步之外也站著一位男子,正抱著肩膀靜靜審視著他。二人於人流穿梭中靜默佇立,酒徒的神情微微有些感慨,而對麵人卻滿溢深深地震悚與難以置信!“你竟然能夠活著逃出那個地方,看來世道又要不太平了啊。”對麵人重重歎了口氣,緊了緊身後的修長包裹。包裹裡露出三把樸刀刀柄,上麵的刀門印信已經模糊殆儘,正是從西梁城出發一路趕來的刀門門主李岸然!酒徒看樣子和他已是舊識,聞言擺了擺手:“難不成說,你還要和太白老賊再殺我一回不成?”李岸然聞言默然,過了許久後悠悠開口:“你當年真的是做錯了。”“你從來說得都是林家的錯,因為你從來都是穆家的狗!”酒徒聞言大怒,絲毫沒有江湖前輩的氣度品行。李岸然如此高傲之輩竟然任由其謾罵,並未出言反駁,反而是笑笑朝前邁步。“前事休提,我現在和穆家也再無關聯。眼下是後輩起武的時代,你的徒弟就有在穆家當差之人。若說我是穆家的走狗,那你的門戶之中便出了最大的狗頭!”李岸然笑著走到酒徒麵前,不過還是保持了一刀的距離。他從未對旁人這般謹慎,但麵前之人貌似是不得不讓他此般對待。“他的仕途是你幫著選的,說到底你是故意拿他來譏諷我。”酒徒拽起腰間的羊皮酒囊大肆豪飲,一邊喝一邊惡狠狠地望著李岸然。“是他親自三跪九叩祈求我的,你的好徒弟也是個決絕之人。被自己的徒兒親手關押在那個地方,這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李岸然笑的有些謹慎,一邊說一邊把手靠近身後的刀!不過,酒徒好似是不打算惹其麻煩。他喝完酒便抹抹嘴巴離開,臨走時朝著憑欄上的藍晏池擺了擺手。藍晏池把一切都看在眼中,隻不過不明所以沒有聽懂半句。婧司婧慈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憑欄,望見李岸然立時眉開眼笑。特彆是婧慈這個潑辣丫頭更是風風火火,直接從憑欄上翻越下來,惹得李岸然一陣哭笑不得。“李叔叔,你好幾年沒來看過我們姐妹啦!”憑欄上的婧司亦是溫柔施峨眉禮:“婧司見過李前輩。”藍晏池亦是施禮問好,刀門和峨眉向來交好,李岸然亦是笑著依次回應。不過他好似心不在焉,望著酒徒離開的方向看了半晌,但人潮湧動已完全消失無蹤。“前輩可是在尋找那位飲酒之人?他跟從我等從峨眉出山,一路來至此地,也是想同去陵陽城。”藍晏池和李婧司亦是下了樓宇,來至李岸然近前道。“他一直跟著你們?”聽聞此話,李岸然的表情微微有些複雜。“就是呀!李叔叔你認識他嗎?他是誰呀?”婧慈抓著李岸然的袖子一陣搖晃。李岸然微微錯愕,隨即略顯敷衍道:“一個老友罷了,不好不壞,他可曾為難你們?”“那倒沒有,還幫我們清剿了幾波馬賊流寇。”藍晏池拱手如實告知。李岸然點點頭,一旁的婧司施禮道:“李前輩,你一來他便走了,他可是在畏懼躲著前輩?”“我哪裡有那個本事,我不遷怒他便已是叩頭燒香了。”李岸然哂笑,隨即指指北方。“你們要去陵陽是吧,我正好有事要見紫宸國公,我隨爾等同去!”眾人聞言自是開懷欣喜,藍晏池拱手道謝:“有前輩路上照拂,我等也更為安心則個。”李岸然:“哪裡哪裡,無非是送走了一個酒囊飯袋,又來了一個賒酒狂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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