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伴隨著巨大而遙遠的轟鳴聲,一輛巨大的銀白色的客機緩緩降落於機場跑道。飛機停穩,廊橋與機艙門接軌,機艙內的燈光逐一亮起,廣播中傳來空姐的溫柔提醒。洲際航班,十餘個小時的飛行,所有人都風塵仆仆,一臉疲態。辦完入關手續,卓硯青拉著行李箱,隨著人流一起邁出了國際到達廳。此刻已接近淩晨一點,所有的公共交通基本都已停擺,尚有幾輛出租車還亮著燈,在路邊候客。他隨便選了一輛,拉開車門矮身坐進了後座。“老板,去哪裡?”司機是個年輕小哥,已經這個點了,還頗為精神。卓硯青報上了卓家大宅的地址。小哥嫻熟地打表,掛擋,踩油門,車子在空曠的馬路上飛馳而去。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這睽違了三年的花嶼市,他覺得分外熟悉,又有些陌生。前方有一處十字路口,眼看綠燈倒數隻餘幾秒,司機小哥吹了一記口哨,正要加快油門衝過去,隻聽後座的客人倏然開口道:“等一下!慢點!”小哥一驚連忙踩下刹車,隻見前方紅燈亮起,的士堪堪停在斑馬線前,輪胎抓地發出尖銳的摩擦音。紅燈開始了漫長的倒數,司機小哥隻得換擋拉上手刹,他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那位後排的乘客正出神地凝望著窗外。小哥好奇地循著他的視線望去,隻見街邊高樓鱗次櫛比,而在連接兩棟高樓的空中廊橋處,有一塊不太醒目的廣告牌。淩晨時分,周遭的霓虹都熄滅了,唯有這個廣告牌被柔和的燈光打亮,在無邊的夜色之中安靜地綻放。有一瞬間,他甚至分辨不清,這份耀眼的光是來自於周遭的照明,還是來自於她的笑容本身。“你也是倪笑澄的粉絲嗎?”見狀,小哥饒有興致地衝他搭話。聽到這個名字,卓硯青先是愣了幾秒,而後鎮定地反問道:“怎麼,你也是?”“看過幾部她的作品,算半個粉絲吧。”小哥笑嘻嘻的,看來對這個話題相當感興趣。他的唇畔浮現出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笑容,“她現在……很紅嗎?”“不算大紅,但也是這幾年新崛起的小花之一了,在我看來,算個二線吧。”小哥頗為內行地點評道,隨即又有些詫異地回頭看了看他,“原來你不知道她嗎?”卓硯青沉默幾秒,才語焉不詳地答了句:“我剛從國外回來。”“這樣啊。”見他變得心不在焉,小哥便也識趣地不再搭話。信號燈完成了倒數,司機放下手刹,掛擋,耳畔傳來發動機重啟時微弱的轟鳴聲。她的笑容逐漸滑向視野邊緣,直至再也看不見,他才悵然若失地坐正了身子,將頭靠在了柔軟的椅背上。的士披著夜色駛向卓家大宅。下車後,卓硯青拖著行李箱獨自穿過庭院,他本以為,這些年宅中無人打理,庭院大抵早已一片荒蕪,然而那些灌木與矮樹露著新鮮的枝椏,分明是剛剛精心修剪過,碧綠的葉片上還滾著晶瑩的夜露。他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於卓帆心愛的那塊花囿前,隻見淡泊的月光下花團錦簇,每一朵蓓蕾都安靜地怒放著,夜風徐來,空氣裡瞬息浮起馥鬱的香氣。卓硯青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才緩緩抬頭,他看見卓家大宅二層的某個窗口,還隱約泛著微光。心中一動,他加快了步子朝著大門走去,還未來得及抬手,大門便被人從裡麵推開了。霎那間,外麵的人和裡麵的人打了照麵,兩人同時一怔,而後雙雙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來。年逾六十的老婦人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躊躇半天才喚了句:“硯青少爺。”“王嫂。”卓硯青握住那隻枯瘦而溫暖的手,不可置信地歎道,“您怎麼還在這裡?”王嫂是卓家資曆最老的傭人,她幾乎將自己的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了卓家,事無巨細,兢兢業業,深得卓帆信賴。他本以為,阮小芸在出國之前便遣散了所有的傭人,卻沒想到王嫂仍留在這裡。“是太太讓我留下來的。”王嫂一臉感慨,“她說,等卓先生恢複了健康,你們一家子還是要回到這裡來的,說不定,大少爺和二少爺也會回來看看,不能讓這裡荒廢。”聞言,卓硯青的心底一暖,隨即又湧上一抹酸澀。曾經炙手可熱,鐘鳴鼎食的卓家,如今的蕭瑟模樣落在旁人眼裡,也免不了一聲唏噓。“卓先生的情況怎麼樣了?”王嫂又探頭看了看卓硯青的身後,殷切地問道,“他們有跟你一起回來嗎?”“隻有我回來了。”他的語氣耐心而溫和,卻是三言兩語簡單帶過,“我爸的身體情況已經穩定下來,隻是還不宜長時間飛行,所以這次才沒有回國,您不用擔心。”三年前,在雷諾的安排下,卓帆在意大利接受了心臟病學泰鬥內森博士的治療。內森博士與多位專家一起為卓帆進行了會診,經過多方麵的判斷與權衡,卓帆的身體條件已不適合做大規模的心臟手術,最終還是采取了保守治療的方式,看看是否能有奇跡發生。來到意大利的第一年,卓帆依舊昏迷著,他身體的各項指標都已十分緩慢的速度,每況愈下,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在阮小芸的注視下,奇跡般地睜開了雙眼。然而,這份奇跡隻維持了不到五分鐘,卓帆便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當中。他的表情並不痛苦,像是正做著一個長長的夢,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他又會從夢境中醒來,也說不定,他將永遠留在那場旁人無法窺視的夢裡,獨自遠行。這份未知,令卓硯青覺得恐懼,然而也正是這份未知,才給了他前行的動力與勇氣。而這些細節,讓旁人知道,隻會徒增擔憂罷了。見他身後確實並沒有其他人跟來,王嫂收回目光,悵然若失地點了點頭,“那……太太也好吧?”卓硯青噙著一絲笑意,鄭重地點了點頭,“都好。”“那好,那好。”王嫂搓了搓手,忽然又一拍腦袋,“哎呀,快進來快進來,看我真是糊塗了,還讓你在外邊站了這麼久。”“沒事。”他毫不在乎地笑了笑,隨即跟著王嫂邁進了玄關。大門在身後輕輕地關上,耳畔傳來落鎖時微弱的電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