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非非(2)(1 / 1)

百妖譜II 鰻魚Tech 1504 字 3天前

廚房是共用的,柳公子做飯時,陳白水冒著生命危險在裡頭默默地摘菜。不等他們表達意見,陳白水自顧自走進去把菜放到桌子上,又對磨牙道:“小師父,都是素菜,你也可以吃。”食物確實是拉近距離的利器,屋裡的場麵很快和諧起來。陳白水坐在飯桌旁,像個慈祥的長者在照看一群餓肚子的倒黴孩子。“好吃,真好吃。”磨牙邊打飽嗝邊喝湯。“也就比我做的好一點點吧。”柳公子儘量優雅地把盤子裡最後一片菜葉塞到嘴裡,“下次少放點鹽,味道重了。”桃夭隻吃不說話,全程坐在離陳白水最遠的地方。“你們這些孩子呀,出門還是不夠小心。”陳白水笑了笑,“京城龍蛇混雜,不相乾的人給的吃食,要多個心眼,常有人這麼稀裡糊塗地被捉去賣掉。”“您老是我們的鄰居呀,總不至於害我們吧。”桃夭笑道,“我瞧您神態從容,多半是個心無波瀾的紅塵隱士呢。”“什麼紅塵隱士,混吃等死罷了。”他笑著擺手,“你這丫頭說話倒是討人歡喜。你們打哪裡來?長住?”“自蜀地來,京城甚好,暫時不走了。”桃夭的目光聚集在他光光的頭頂上,笑問,“陳大叔你呢?準備繼續實現你當和尚的願望?”他一怔,搖搖頭:“我這輩子怕是當不成和尚啦。”旋即又自嘲般笑了笑,起身把桌上的空盤與湯盆收到托盤裡,邊收邊說,“你們這樣的年紀多好啊,有無數的時間,無數的機會,還有無數的願望可以實現。”“施主你也可以啊。”磨牙忙道。他笑笑,默默收拾好東西出了門,身子似乎比來時佝僂不少,很沒有精神的樣子。“老頭子怪裡怪氣的。”柳公子皺眉,指著自己的腦袋,“該不是這裡有問題吧?”“這裡有問題都比你做飯做得好吃,你該檢討。”桃夭不滿道,“剛剛吃了人家送的東西,轉個身就說人閒話,你是不是個男人!”“嗬!嗬!嗬!”柳公子誇張地冷笑三聲,“我是男蛇不是男人。”“你就是個錯投了蛇胎的長舌村婦!”“我們出去打一架吧!”“彆鬨啦!你們不覺得陳施主有心事?”磨牙插嘴道,“這個人看起來像秋風一樣,好蕭條的樣子。”“到他這把年紀,大多數人都兒孫滿堂了,可你們看他,孑然一身,要錢沒錢、要家沒家,連正經謀生的差事都沒有,搞不好他想當和尚的原因是廟裡管吃管住死了還管埋?”柳公子毫不掩飾對陳白水的不喜歡,“你們有這工夫同情他,還不如勸他趁身子骨還硬朗,趕緊出去尋個差事,起碼活得像個正常人。”“一定有原因的。”磨牙不太讚同他的說法,“我看陳施主不是那種好吃懶做的無賴,會擔心剛剛才見麵的鄰居吃不飽的人,不會很壞的。”桃夭沒吱聲,扭頭看了看窗外,打個嗬欠:“彆廢話了,睡吧。”小院裡安靜得很,一牆之外的市井裡仍有燈火如星,不冷不熱的秋夜,最適合裹著軟軟的棉被,一覺到天明。三更天,帝都一天中最沉寂的時候。桃夭把柳公子的外衣披在身上,坐在屋前的石階上,習慣性地托著腮,半眯著眼睛看著院牆外的世界,夜空中稀疏幾顆星子,黯淡得像人的睡眼。“咚咚咚,咚咚咚”,似乎有什麼小東西在她身後的地上彈跳。“我一直以為桃都的桃夭是個老太太,不曾想是個黃毛小丫頭。”彈跳聲止住,有人說話,聽不出男女,聲音貓兒一樣細。“你藏得很深啊,連我的同伴都沒留意到你的存在。”桃夭笑笑,頭也不回道,“跟我說話可以,來見我也可以,但是彆靠近,起碼離我三步開外。”對方嗤嗤地笑:“你怕我?”“是啊。”她脫口而出。對方又笑:“桃都的鬼醫也怕妖怪?”“我怕我以後再也贏不了錢。”桃夭回頭,衝身後的家夥吐了吐舌頭,“畢竟那是我人生最大的願望。”兩三寸高的小東西,通身翠綠,生了一個圓乎乎的湯圓般的腦袋,手腳連著身子像個軟綿綿的“大”字,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眼睛在圓腦袋上眨巴著,最有意思的是,它一直在用頭朝下的方式行走,或者說在彈跳。“那我就站在這裡吧。”它停在離她三步之外的地方,一翻身坐下來,“其實你的擔心多餘了,就算我跳到你頭上,你該贏的錢也不會飛走。”“不要,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想碰你。”桃夭撇撇嘴,“誰讓你是一隻非非。”它眨眨眼,說:“說得就像我們喜歡被你們碰到一樣。”“你對我還真不客氣呢,你可是有求於我。”她轉回頭去,繼續漫無目的地看著外頭的夜色,“陳白水就倒黴了,他做了什麼事惹到你,搞得連和尚都當不成。”“你看他像不像個殺人犯?”“不像……”“咯吱,咯吱。”光線幽暗的房間裡,白發蒼蒼的老者站在桌前,用力搖動一個直徑一尺多的小石磨,石磨的出口有綠色的汁水緩緩淌出,落進黑色的瓷碗中。它緊靠在鐵籠的角落,從籠子的縫隙裡小心窺看外頭的一舉一動,身旁還有三四個同類,有的躺著,有的跟它一樣哆嗦著坐在儘量靠裡的位置。石磨的聲音終於停下來,老者將瓷碗端到了另一張堆滿紙墨的桌上。油燈的光線在老臉上跳動,一件事即將大功告成的興奮被控製在他這個年紀所擁有的沉著之中,以致於他有一種想笑又不敢笑的怪異表情。裁成長方形的黃紙被他鋪開。他取了筆,蘸飽了碗裡的綠汁,在紙上畫出彎彎曲曲的符號。“許老板……”他邊畫邊嘀咕,“替你兒子把棺材買好吧……”他最近特彆討厭的就是許老板了,總是與他搶生意。他兒子也礙眼,長得那麼高大英俊,還特彆聰明,以後定是他的得力助手,好不容易得了重病,那就彆好起來了吧。一想到許老板抱著死去的獨子痛哭流涕的樣子,他就覺得心中一陣暢快。它沉默地看著他的筆在紙上飛快遊走,每走一筆,它就哆嗦一下。因為躺在碗裡的不是墨汁,是它的同伴之一。一隻非非,可以磨出一小碗汁水,寫一張黃紙。原本它跟同伴們是不屬於這個人的,它們從很久以前就被囚禁在這個狹小的籠子裡。這籠子最初屬於誰它已經不太記得,輾轉流離了多少年也模糊了,隻知道它們現在屬於宮裡一個老得像隻僵屍的太監。老太監不單是太監,他最擅長紮小小的稻草人,再用針刺進去,每當他做這樣的事,宮裡便有人不得安生。但是,他最厲害的,還是用它們的身體做成“墨”,在黃紙條上寫下奇怪的符文,再寫上人的名字與八字,最後投到火裡燒掉。但老太監不常做這樣的事,它隻有三個同伴在不同的年月被磨成了“墨汁”,之後發生的事情,不外是一位得寵的娘娘失了龍子,一位將軍打敗了一場關乎帝國安危的戰役,以及最後的最後,皇帝丟掉了他的江山。三個人心心念念的願望,紛紛走向了相反的結局。國破家亡的那一天,老太監躺在自己的床上,詭異地嘻嘻笑著。他的徒弟,從入宮時便跟在他身邊的小太監,如今也是年過三旬的歲數,對於自己的師父,他又怕又好奇。他知道老太監有個關著小怪物的籠子,也知道他把怪物放到石磨裡磨成汁,可他從不敢問什麼。“師父,守不住了,江山要改姓了。”他跪在老太監的床前,“我們走吧。”老太監搖頭:“我命不久矣,躺在這裡反而死得舒坦。”“那……那我走了。”他不打算陪葬,對於這個古怪的師父,他並沒有多少留戀。“小崽子……”老太監叫住了他,這些年他私底下總是這樣喊他。他停下步子,又跪了回去,心中對他還是莫名的懼怕。“你可知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老太監目光恍惚起來。他懵然搖頭。“有妻有子有家可歸。”老太監吐出一口長長的氣,隻在這一瞬間,他看起來像個有血肉的正常人,但是,詭異的笑聲很快取而代之,“可我是個太監啊,哈哈哈,我怎麼可能有妻有子,我十一歲就被賣啦,我的願望最終被顛倒過來,從頭到尾,我一個人,到死也是。”他不知如何應對,傻傻地跪著。“不過我還是高興的,起碼被顛倒了願望的人不止我一個。”他渾濁的老眼裡閃過痛快到有點惡毒的光,“連皇帝都不能幸免,嘿嘿嘿。”他心下一驚,不禁脫口而出:“師父,是你做的?”老太監笑而不語,良久之後方說道:“你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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