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的夜晚繁華熱鬨,紀念坐在車裡,從高架橋上望出去,鱗次櫛比的寫字樓,窗口依然燈火通明,車燈和閃爍的霓虹燈如浩瀚星空,人在其中反而顯得渺小。手機鈴聲響時,高架橋上堵了許久的車,終於可以緩緩前進,她騰出一隻手把耳機戴上。“紀念,現在能來集林西路嗎?”耳機裡傳來市公安局刑警隊隊長程齊的聲音。紀念一聽是工作上的事,神情立刻嚴肅起來,她簡短道:“好,估計二十分鐘到。”集林西路位於城東郊,位置偏僻,政府有計劃東擴,在那裡興建高鐵站,目前正在修路,人煙稀少。紀念剛來刑警隊時,大家看她小女孩兒似的都不讚成,畢竟這份工作既辛苦又十分考驗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然而,後來事實證明,她耐力極強,這半年來跟著刑警隊東奔西跑,隨喊隨到,從不叫苦。高架橋上的車流已經疏通,紀念下了橋後左轉,她沒有進市區,而是選擇了路程較長,但車流稀少的方向行駛。到了指定地點後,她看了眼時間,然後找位置將車停好。案發現場已被隔離起來,紀念走過去,問一旁的同事:“命案?”她一邊說話,一邊戴上了手套和鞋套。“是。年輕男性,附近居民報的案。”程齊聽見她說話,轉頭招呼道:“過來看看。”紀念點點頭,走過去看屍體。死者年齡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身高170至175厘米之間。紀念個子嬌小,穿著休閒衛衣,一雙杏仁眼,黑白分明,看起來仿佛稚氣未脫,但神情卻透著一股認真和倔強,像個小士兵,混在一群大老爺兒們中,怪異又好笑。程齊曾忍不住問她:“你為什麼做法醫?”他記得她當時怔了怔,然後抬頭問他:“程隊,是我的工作有哪裡做得不好嗎?”“沒有。”程齊道。“哦,那與工作無關的,我應該可以拒絕回答吧。”紀念反應冷淡。周圍的同事捂著嘴偷笑,哪能想到一向受女人寵愛的程隊,也會有這樣的冷遇。程齊對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越發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姑娘。“是車禍死亡。”紀念麵對程齊,神色嚴肅,她接著說,“胸廓、脊柱、盆腔、蹠骨多處骨折,致命傷是顱腦損傷,因為受到強烈撞擊造成顱底骨嚴重骨折。”她站起來,邊摘手套邊接著說:“右肩後有瘀青,腳踝和膝蓋處有擦傷,可能生前與人有過打鬥。”“當場死亡?”程齊問。“大概一分鐘左右,我想是腦血管破裂造成的大量失血。”“能不能推斷死亡時間?”程齊接著問。紀念伸手將臉頰上的一縷頭發夾在耳後:“瞳孔渾濁,屍斑已不再移位,身體僵硬,時間可能超過一天了,精確程度要等解剖後。”因為地理位置偏僻,四周並沒有安裝道路監控器,加上這幾天暴雨,因此,現場並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證據。程齊與同事又在四周檢查一遍,隨即問了報案者一些問題後,決定先回局裡。紀念隨大家一起離開案發現場,然後回到局裡,她還有後續工作要處理,交上報告才能離開。工作結束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了,她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回來換衣服準備離開。程齊還帶著隊員在工作,見她要走,問道:“這麼晚了,要我送你嗎?”紀念搖搖頭:“沒關係,我開了車,你們忙吧。”初春時,乍暖還寒,晝夜溫差大。紀念出了門,一陣涼意撲麵而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銀盤似的月亮照下來,在地麵白茫茫一片,潔淨、清冷。她從英國回來後,就一直單獨住在月半彎的公寓裡。月半彎位於山南區,之前因為位置不好,一直荒廢著。雖然近兩年政府有意發展,但生活還不是很方便。紀念很喜歡那裡,空氣和環境都好,從小區後門走出去,不到五分鐘就有一大片湖,春秋時坐在湖邊曬太陽、釣魚,特彆舒服。紀念剛拿到駕照不久,因此開車很慢,回到家後,洗漱完畢,已是淩晨。這幾年,她的睡眠狀況一直不好,尤其是疲憊的時候,入睡反而更加困難。輾轉許久,仍是睡不著,她索性睜開眼,盯著櫃子上的照片怔怔出神。英國的鄉村,美得像畫家筆下的油畫,鮮花怒放,姹紫嫣紅,湛藍色的湖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像灑滿碎金,穿著灰色長衫的男子,坐在河邊垂釣,他轉頭望向鏡頭,眉眼含笑,神情溫柔。紀念盯久了,眼睛漸漸酸澀,她伸出雙手覆蓋眼睛,許久後才鬆開,然後轉頭望向窗外。此時,天空已經泛出青白的顏色,她對著照片輕聲道:“晚安,Able。”G市的春天來得晚,四月初,雖然柳枝都抽出嫩綠的新芽,但空氣裡還是一片蕭瑟的寒意。紀念向來怕冷,眼見車窗外的女孩們都換上了薄衫、套裙,隻有她還穿著厚毛衣和牛仔褲。局裡數同事郭海生的鼻子最靈,紀念剛進門,他就已經嚷了起來:“好香的咖啡。”說著,還故意做了個誇張的深呼吸。無論春夏秋冬,每天早上必須要喝一杯熱咖啡,這是紀念的習慣之一,不然總覺得沒法集中精神。可此時郭海生這樣眼巴巴地看著她,讓她十分難為情,隻得將手裡的咖啡遞給他:“剛買的,還沒來得及喝,要不要?”“要要要。”郭海生忙伸手接過咖啡,“忙活了一個晚上,不來杯咖啡可真熬不過去。”同組的景一踢了他一腳:“你也就看紀念好說話,換了程隊,你敢!”其他同事聞言都笑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相互逗趣著,紀念環視一圈,沒看見程齊,於是問道:“程隊不在?”“忙著查案呢。”郭海生喝著咖啡,含糊不清道。沒等紀念再問,喝了咖啡的郭海生自個兒就接著說了下去:“昨晚你走後,有人打電話來舉報,說自己看見了肇事車輛,記下了他的車牌,但因為害怕受到牽連,才一直拖到現在。”景一在一旁插嘴道:“看那人衣冠楚楚,沒想到居然肇事逃逸,罔顧人命。”人不可貌相,否則何來“衣冠禽獸”“人麵獸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等這些話。紀念想,在這行做久了,許多事也就見怪不怪了。郭海生點點頭,忽然看向紀念,十分曖昧地笑道:“比咱們程隊還俊。”程齊長得大氣硬朗,板寸頭,古銅色的肌膚,一張臉棱角分明,刑警做久了,自然透著股剛硬的氣質,目光炯炯有神,嘴唇厚實有肉,倒顯出幾分性感。紀念是隊裡唯一的女性,平時程齊又對她多有照顧,男未婚女未嫁,自然有好事的人想要做這現成的媒人。因此,同事們總愛時不時地打趣試探兩句,程齊沒說過什麼,紀念自然也不好太當真,和一群男人工作,不能夠顯得太小家子氣。她隻好裝作沒聽見,微微一笑,丟下一句:“你們先忙,我去工作了。”程齊還在審訊嫌疑犯,對方名叫談宗熠,穿著白色襯衫,咖色休閒褲,神情淡定優雅,沒有絲毫的焦躁不安。早上,程齊帶著同事去談宗熠家時,他正坐在院子裡的桃樹下觀察一盤殘棋,神情專注,直到他們走到他麵前,他才平靜地抬頭。程齊例行公事地將情況與他一說,並請他來局裡配合調查,他靜靜地聽著,末了,開口道:“你稍等,我去換件衣服。”如此深藏不露,又平靜如水,程齊見過這麼多嫌疑犯,數他最特彆。“前天晚上九點至十一點鐘你在什麼地方?”他問。“從水湖鎮開車回來。”“經過集林路嗎?”“那是最近的一條路。”他看向程齊。“我們接到舉報電話,說看見你的車撞了人,肇事逃逸。”程齊語氣變得嚴厲。那人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但神情卻變冷,他抬眼直視程齊:“那他也應該看見我在集林路被人襲擊,六個人堵在我車前。”程齊一怔,問:“可有人證?”談宗熠聞言,眼底忽的寒光一閃:“打舉報電話的不是嗎?”程齊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但到底是辦案經驗豐富的刑警了,略略愣怔後,旋即反應過來,嚴肅地問:“因為被襲擊,發生爭執,所以你開車逃跑時撞死了人。”“我不用跑。”談宗熠靜靜看著程齊,“六個人不到能讓我逃跑的程度。”真張狂!但他神情依舊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程齊欲說什麼,談宗熠卻在他麵前開了口:“我想去看看死者。”這一想法,和程齊不謀而合,他接下來要說的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