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孟秋之月一那是確確實實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隻不過在夢境裡重又演繹了一遍而已。——以第三者的視角。是她來到月河頭天夜晚邂逅的情景。她記得的。名為“月河”的這座江南小鎮,有內外兩條城河蜿蜒地環繞著鎮子。外城河水流淌到寧靜的郊野,水麵變得平坦寬闊。無月的夏夜,繁星漫天,璀璨的光輝倒映在水中,猶如億萬星子從天而降。她看見那天的自己,踟躕地走在高高的河堤上。因為滿腹心事,所以並無閒心看風景。所以,也就沒有注意到孑然立於河畔的另一個人。風驟然變得迅疾,迷了眼睛。“她”慌忙抬手遮擋,忽見一道奇異的微光從麵前閃逝而過。“她”愣了愣,下意識地朝光芒逝去的方向追望過去。隨後,“她”詫異地瞪大了雙眼。狂風止息,點點螢光從河灘的蔥鬱草葉之間輕輕地漂浮起來。螢火與水麵的粼光、天幕的星光相輝映,生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美感,讓人不知究竟是天上的星墜落了凡塵,還是地上的螢飛舞著,升上了藏藍夜空。視線追隨著螢火微光的“她”,終於看見了孤身靜立於河畔的少年。那身影在光影闌珊處,優雅高潔,仿佛不屬於這塵世。重歸輕徐的晚風鼓起他純白的襯衣,吹亂了他的額發。或許是“她”的目光太專注了吧,少年似有所感,微微轉過臉,目光遠遠地朝河堤的方向投過來。在兩人視線即將相接的那一刻——傅為螢猝然睜開眼,猛地翻身坐起,冷汗涔涔。頭腦昏沉,太陽穴隱隱作痛。她用汗濕的手掌攥緊了白色被單,好半晌才從腦海中打撈出破碎的現實片段。沒錯了。那是下午放學後發生的事情。她逃了美術社的活動早早離校,抄近路從教學樓間隙的小道走,意外地撞見文科班的女同學被籃球隊的高大男生欺侮。傅為螢剛轉學過來兩個多月,與女生不過課間在走廊上擦肩而過的交情,隻知道她叫瓊華,似乎是十分怯懦怕事的性格。狹路相逢,籃球隊的男生凶狠地瞪起眼,似是要傅為螢彆多管閒事。不知從哪裡傳來琴聲。傅為螢的目光越過男生,投向他身後的瓊華。瓊華畏怯地含著兩滴要掉不掉的淚,哀求似的望著她。(幫幫我。)傅為螢讀懂了瓊華眼中的訊息,腦子一熱,就丟開書包,挽起袖口,大步邁過去。力氣用得狠了,書包被摔在牆麵上,在身後發出“梆”一聲悶響。遠處的琴聲戛然而止。那是她最後的清晰記憶。然後呢?勉強去回憶,卻隻是讓頭疼得更厲害了而已。醫務室老舊的木門忽然尖銳地響了一聲。傅為螢嚇了一跳,抬起頭。已是傍晚時分。夕陽金紅的暖光從薄簾半掩的窗投入屋內,將空間斜切為明與暗的兩部分。來人推門走入,慢慢靠近病床邊,被落日餘暉一點一點映亮的麵孔與夢境中的——遙遠記憶中的那個少年重疊。仍是纖塵不染的純白襯衣,仍是秀麗俊逸的樣貌。少年薄唇輕啟,吐出的話語卻不怎麼中聽。“英雄救美,救到一半自己先低血糖昏倒。傅為螢,你可真能耐啊。”傅為螢睜圓了眼,因太過愕然而一時間忘卻了疼痛。“……江季夏?”二傅為螢和江季夏。月河鎮的少女們心目中的兩位“王子殿下”。被貼上了同樣標簽的兩人,各方麵的特質卻是迥然相異的。傅為螢短發,鴉黑的眉,漂亮俊挺的鼻梁,成天一身寬大的男款運動校服,渾然是個活潑爽朗、元氣十足的清俊少年——然而,她是個女生。傅為螢原本在省城N市生活,高考前倉促轉學到月河,沒趕上考試,隻好降了一級,重讀一回高三。這麼一來,她就比同年級的女孩子大了一歲,便不由得有了種年長者的責任感,為受欺侮的女孩子出頭教訓搗蛋男生的英勇事跡足以寫滿紀律委員的工作簿。小鎮的高中,對男女學生之間的親密接觸提防得厲害,女孩們無處安放的少女心便紛紛寄托到傅為螢身上。受女孩們歡迎的,照理說在男生堆裡就很難討到好,可體育萬能的傅為螢甫入學就在包括但不限於籃球、足球、田徑的各大社團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傳說,把男生陣營的傾慕崇拜也一舉收入囊中。王子A身騎白馬,英勇仗義,卻沒有人知道她出身怎樣的國度、又是因何而來到月河鎮。與之截然相反的是王子B——江季夏家的事,即便他本人刻意回避,在月河鎮也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其父江老先生是畫壇巨擘,國士無雙,母親則是早年上海灘風光無限的老牌影後。江季夏是江氏夫婦的老來子,據說上頭還有兩個年紀長他甚多的哥哥。真真正正,是在未沾染人間煙火的蜜罐裡被嬌慣大的小王子。月河鎮一等一的書香門第走出來的這另一位“王子殿下”,唇紅齒白、容貌昳麗,無論冬夏都一身纖塵不染的純白襯衣,活脫脫是童話書裡的男主角成了真。隻可惜其性格十分的冷淡倨傲,與和男女生雙方陣營都打成一片的傅為螢不同,女生們背地裡為江季夏的長相口水長流,卻也隻能含恨承認這位王子殿下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男生陣營則直白地表達了他們對江季夏的排斥。江季夏太過漂亮的樣貌顯然不符合同齡少年們粗獷的審美,堂而皇之拿他的長相來取笑他為“娘娘腔”“小白臉”的本就不少。再加上江季夏有潔癖,厭惡室外活動,對一切在塵埃泥土裡打滾的運動敬而遠之,每到體育課就拿著不知動用了什麼特權得到的假條,大搖大擺地去圖書館躲清閒——在最熱衷於用球場競技來表達兄弟情誼的男生們眼裡,這就是十足的不合群了。他們排斥的情緒由此升級為十足的敵意。體育課前,江季夏拿著書經過籃球場,體育委員看著他的背影,火冒三丈地把球一摔:“跩什麼跩啊?!有本事下來打一場啊?!該不會是連怎麼運球都不知道吧!”對此,江季夏從不作回應。似乎是懶得計較的意思。家境優渥、頭腦聰明的少年,生來就沒有什麼他想要卻得不到的事物。所以,在江季夏式的冷淡裡頭,總有點懶洋洋的味道。王子殿下A。王子殿下B。如此南轅北轍的兩個人,雖然同班,卻是陌路。江季夏在他陰冷孤高的城堡裡,傅為螢在明媚熱鬨的玫瑰園中,偶爾一個垂眸、一個抬頭,彼此視線交錯,但那也僅僅是瞬息而已。傅為螢坐教室北麵那列的最末排,靠後門的位置,與教室南麵最末排窗下位置的江季夏相距遙遠。傅為螢不知道江季夏怎麼看她,而她對江季夏僅有的了解,全盤來自男女生雙方陣營的刻板印象,“皮相還算賞心悅目”“拒絕穿校服為什麼沒人扣他德育分數啊”“從來不參加戶外活動怕不是體能弱爆了吧”——嬌氣!做作!在性格大大咧咧的傅為螢看來,這就是一種無藥可救的“王子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