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是考試周吧,所有的自習室都被占滿,連圖書館都座無虛席。他們來得晚了,隻好坐地板。他們並肩在靠窗的地板上坐下,各看各的專業書,作為師兄,何之州偶爾會回答一下師妹沈關關的問題,直到他發現她是在故意騷擾自己,警告過她後,她終於乖乖地開始自己複習。何之州甚感欣慰。直到肩膀一重,他扭過頭一看,嘿,沈關關睡著了,小腦袋擱在自己肩膀上,嘴巴微微張著,嘴角還有一絲口水。何之州嫌棄地皺一皺鼻子,掏出一張麵巾紙小心翼翼地擦一擦她的嘴角,然後把麵巾紙團成一團塞到她的衛衣帽子裡,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書。沈關關這一睡就是三個小時。她醒來的時候,圖書館裡已經空空蕩蕩,馬上就要關門了。何之州的肩膀上濕了一大塊。沈關關擦擦嘴角,窘迫不已。“走吧。”何之州合上書站起身來,書包往肩上一甩,直接朝門口走去。沈關關趕緊跟上。她跟在何之州身後下樓,發覺何之州走路姿勢有異,有點高低肩,腿也有點一瘸一拐的。沈關關想起了古龍寫傅紅雪: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想必是因為在地上坐太久了,而且一邊肩膀上還擱著她的腦袋。她忍不住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何之州轉過頭看著她,燈光下一雙眸子黑亮。“沈關關。”“嗯?”“你睡覺流口水。”“怎麼?”“睡覺流口水,說明你腎虛,該補腎了。”“……”一對小情侶從圖書館走出來,雙手抱著書,腿也不肯閒著,你絆我一下我踢你一腳玩得不亦樂乎。打鬨間,一個不小心,女孩子懷裡抱的書掉了一地。男孩子樂不可支地看著她撿書,嘲笑她:“哈哈哈,《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你還真是童心未泯!”看著他們走遠,何之州輕輕一笑:“我記得那時候,我總是在看專業書,你卻總是在看八卦,明星八卦,野史八卦……”沈關關嘴角微翹:“是啊,我還記得,我在圖書館看到過一個曆史小故事。何之州,你還記得拜占庭帝國嗎?”被“何之州”三個字一驚,何之州愣了半晌才回答:“還好,記得是羅馬帝國分裂後的東羅馬帝國。”沈關關微笑:“難為你還記得。”何之州在學習上天賦極佳,隻有曆史是他的大難題,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學不好曆史。高二不顧師長反對進入文科班後,曆史一直是他的短板,全靠數學和地理來挽救,也因此更遭年級主任埋怨,數學和地理,本來就是偏理科的學科,進了文科班還要靠數學地理吊命,何苦進文科班!沈關關繼續說下去:“那個故事是這樣的,一六四八年,南明政權遭遇危機,情急之下向拜占庭帝國寫書信求助,直到十年後,拜占庭帝國的回信才終於到達中國,但那時南明政權已經瀕臨瓦解。”她轉頭望向何之州,深深地凝望著:“何之州,我們不要再虛與委蛇了吧。”她跳下窗台,輕巧落地,仰望著坐在高處的何之州:“你我心知肚明,我還愛著你。”“這些年,我騙彆人也騙自己,還曾經打算騙你。“每天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想著如果你還有回來的一天,再相見的時候,可以用我無懈可擊的穿著和妝容告訴你,我的生活沒有因為你變糟,我已經不愛你了。“但真正見麵後,我才想明白,這樣的偽裝完全沒有必要。你這麼聰明,我說瞎話也會被你戳破。我的偽裝,在你眼裡也不過是滑稽的小把戲罷了。“所以我接下來的話,都是真的。“何之州,我還愛你,但是,我不喜歡你了。“以前聽到人家說這句話,我覺得很矯情,愛和喜歡有什麼區彆?現在我明白了,愛和喜歡,真的是不一樣的。喜歡會讓人快樂,但愛卻未必。“過去我那麼喜歡你,喜歡你讓我覺得快樂。喜歡著你,心裡好像裝著一整個迪士尼樂園,彩色氣球、玉米熱狗、泡泡機,旋轉木馬伴著音樂不停地轉,燈光璀璨煙火燦爛……曾經你讓我那麼快樂,儘管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一廂情願。可我還是那麼快樂,這種感覺就叫喜歡。“而現在,你隻會讓我難過。所以,無論你到底是為著什麼目的出現在我麵前,都停止吧。像拜占庭帝國的回信那樣無用的東西,不要再在我們之間出現吧。“我那麼不爭氣地依然愛著你,這不是我能控製的東西,但我可以儘力避免第二次傷害,對我的,或者,對愛我的人的。“你走後,我離家出走,在外麵流浪了一整年。一年後我媽找到我,她問我說:‘我當你如珠似寶,你就是這樣作踐自己來報答我的?’她看上去比我走之前老了整整十歲,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我不要再讓她傷心了,哪怕演戲,我也要裝得快快樂樂。“我快樂,她才會快樂,因為她真的愛我。“我再也不要為了一個不愛我的人,讓真正愛我的人那麼難過。“如果讓愛我的人為我難過,那麼,我和你又有什麼區彆呢?“所以,到此為止吧。何之州,從今天起,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生活。”她抬頭仰望著他,盯牢他的眼睛,目光毫不閃躲。“我最好的年紀是十二歲,那時我喜歡很多東西,但還沒有愛上一個人。”多好啊,喜歡很多東西,因此對未來充滿了期待,還沒有愛一個人,所以沒有因愛生憂因愛生懼。直到十三歲那年遇上他。沈關關微微鞠一躬,轉身離開。風吹動著窗紗拂過何之州的臉,像一記鞭子,惡狠狠地抽打在他的後腦勺上。一下樓,沈關關就加快了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圖書館。直到聽到後麵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回過頭,傅朝暮正站在不遠處望著她。初秋天氣,傅朝暮穿一件白襯衫,配駝色闊腿褲和同色薄風衣,踩一雙尖頭高跟鞋,卷發散在肩上,雙手插在風衣外兜裡,看上去像精英,似女神。她靜靜看著沈關關,像在研究一道奧數題。沈關關勉強一笑:“傅師姐。”傅朝暮慢條斯理地走到她麵前:“剛才你們的談話,我都聽到了。”還真是坦蕩!沈關關無語:“傅師姐,偷聽彆人說話是不對的。”傅朝暮一臉的理所當然:“你們談話的地方是公共場所,我恰好經過,覺得怪有意思的,就停下來沒走,不算偷聽。”沈關關:“……”傅朝暮的臉上難得浮現出微笑:“你和過去不一樣了,我以為你還像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裡說的那樣,隻要他喊你的名字,哪怕你在墳墓裡,也會爬出來跟他走。”沈關關一哽,輕聲問:“我在你心裡原來那麼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