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縹緲間往事如夢(上)(1 / 1)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在潺潺雨聲裡,盛維貞從夢中醒來,又想起陳與義的這一闕詞。她年少的時候極愛這個,閒時總在紙上臨寫,故而到老總不忘。她陷在床裡,如今的床都軟踏踏的,輕輕落進去,輕輕沉了底。現在還是夜裡,一個睡不著覺的老人能做什麼呢?不過回想過去歲月而已。斯人已逝,那些色彩濃烈的歲月,與如今相隔何止是一個二十年。垂眸合眼間,歲月倒流。二娘的發瘋來的毫無征兆。白日裡她們一道去靜安寺上香時還是好好的,下午維貞去石板街裱畫,二娘和其他人一道回家,飯時二娘的神色也好,還同自己說起,過幾日父親生日時請客,要記得在菜單上添上蜜炙火腿同白汁排翅這兩道菜式。鐘表約指到12的時候,院子裡傳來了女人的尖利叫嚷聲。維貞還沒睡熟,驚醒後側耳稍微一聽,便聽出這聲音是二娘的來。她匆匆披衣下床,到了院中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二娘手裡拿了把象牙柄的小刀,正嚎叫著要往父親身上招呼。她頭發亂蓬蓬的,臉上不知道沾染了哪裡的血,在月下尤為可怖。父親抓著她的手腕,喝道:“都愣著乾什麼,還不快將她捆起來!”幾個傭人湧上,將二娘拿粗麻繩捆了,那柄小刀叮的墜落在地。二娘猶自呲著牙,嘴裡發出喝喝之聲。她不由戰栗。大家都說,二娘是中邪了。翌日,城南的成瞎子來走了一趟,拿了盆黑狗血往正廳裡擺了,口中念念有詞一番。二娘當即就脫了力,輕飄飄的向地下一滾。成瞎子說,二娘這是被怨鬼纏上了。維貞立時便想起白日上香路上,經由鄉間時所看到的那一座野墳。二娘當時還感歎,“這人來車往的,怎麼就給埋在路邊上了。”成瞎子一雙眼睛幾乎爛成了兩個洞,將那副臟汙的不成樣子的蒙眼布一摘,“看”著維貞的方向,“她能不能挺過這一遭,就看今晚了。那怨鬼若是心狠些,莫說是要了夫人的性命,隻怕還要擾的你們闔家都不得安寧。”她出了一身冷汗,纏上二娘的怨鬼,會是野墳中埋著的嗎?到了夜裡,眾人都藏在了房裡,二娘身上滿貼了符籙,被扔在了院子中央。維貞忍著恐懼,透過門縫向外看去。月光照的院中一片亮堂,原本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二娘忽然睜開了眼。她在咬牙。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聲音很碎,卻又很清晰,像是小飛蟲一樣,穿過門縫,鑽進了維貞的耳朵。二娘從地上爬了起來,僵硬的展開雙臂,忽然轉回頭來!院中同維貞的房間還隔了長廊,可不知怎的,維貞看的是那樣真切,二娘的一對眼睛,一點眼白都沒有。維貞腦中一痛,身子已經不由自主向後躺去。在一片暗黑的虛無裡,仿佛有鈴聲傳來,先是若有若無的一點聲響,再然後,那鈴聲由遠及近,在她耳邊響的厲害,叫人頭疼。維貞再受不了,咬住自己下唇。一道亮光忽然就照進了這黑暗裡。她睜開眼。耳邊響起熟悉的驚叫,這聲音是傭人小荷的,“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隨著說話聲同腳步聲,維貞的視線落在頂上懸著的那頂寶藍色流蘇帳子上。斜刺裡伸出了一隻手來,不由分說的捏緊了自己的下巴,她對上了一對狹長的眼睛,雙眼皮生的極窄,壓在眼上,平添幾分淩厲。而下一瞬,那對眼睛中便添了柔和笑意,“你沒事了。”維貞由小荷扶著坐起身來,父親同二娘齊齊上前來瞧自己,見自己無礙,二娘捏著帕子念一聲佛號。再看看她裝扮,絳色旗袍的鎖扣上還盤了朵香水花,哪裡有那夜的瘋魔樣子。維貞說,“二娘,你好了。”二娘笑著指了指那年輕男人,“幸有這位秦少爺襄助,你受了驚嚇,也多虧了秦少爺幫忙。”他隻一笑,“伯母直呼我秦皚便可。”年輕男女,相熟起來自然是容易的。如今是講求自由的民國,父親受了新風影響,並不拘著女兒。維貞娘去的早,三歲時父親娶了二娘入門,二娘家中便不興裹足這一套,到維貞四五歲時便同丈夫商量,留下這一對天足,日後走動也方便。很快維貞便知道,秦皚並不是本地人,來此乃是為了探親。他祖上於陰陽之事上有些淵源,同朋友在廟會上閒逛時遇見了正同人聊話的成瞎子,才知道了自家的事。盛父有心相謝,可那些黃白之物,秦皚卻是不收的。最後由維貞親下廚,做了幾色點心,裝進個大食盒裡,著人送到他那裡,算是儘了一點心意。食盒是空著回來的,但派去的人手卻沒空,又拿了張帖子回來。秦皚邀她踏青。踏青而已,從前也是去過的。可不知怎的,她在衣櫥裡擇了又擇,居然撿不出一身衣服來。還是二娘從小荷那裡知到了因果,過來替她拿了主意:“天青色顯老氣,你膚白,穿那件鵝黃的裙子,把那雙低跟的皮鞋也找出來,既得顯顯身量窈窕,又不礙你們散步走動。”到了定好的日子,秦皚便來接維貞。他居然會開車,從汽車上跳下來替維貞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見他殷勤,後頭坐著的兩人便有意咳嗽幾聲。秦皚不惱,英俊麵龐上浮上笑意來,壓低了聲替維貞和他們引薦。後頭坐著的兩人一人姓蔣,一人姓言,秦皚說,這些都是自小認識的朋友。維貞回頭衝他們輕輕一笑,低下頭來,視線定在了自己左腕上掛著的芙蓉玉的鐲子上。她有些緊張。秦皚溫聲寬慰:“今天來的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著。”後座兩人便又交換一個促狹眼神。等汽車兜兜轉轉到了郊外,太陽已高旋於頭上。林木蓊鬱深處,有人正帶了草帽垂釣。蔣顧二人朝那人奔去,一左一右擎住了他,又是吆喝又是跺腳,生生嚇走了要上鉤的魚兒。維貞不由彎唇。那人分彆給了蔣言各一拳,他們又同他說了些什麼,那人便摘掉草帽,極快的回過頭來。維貞臉上笑意還未褪去,被他看了個正著。那人摘下草帽,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朝秦皚和維貞走來,“盛小姐。”他衝維貞伸出一隻手來,維貞同他相握,輕輕頷首。秦皚抱肩而笑,“他是商程。”又問商程,“怎麼就你,小陸呢?”商拯還未答,維貞身後便又響起一道女聲,“秦皚,找你小姑奶奶乾什麼?”維貞聞聲看去,來人年齡似乎同自己相仿,紅色的襯衫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玲瓏身形,她的頭發似乎燙過,水波一樣的散在身後,帶出隨意與幾分慵懶來。維貞的眸光同她在空中相撞,她那對極大的眼睛裡閃爍了審視的目光,卻勾起紅唇來噗嗤一笑。維貞先躲開了視線,秦皚輕揉眉心,“她是陸淇月,我們這幫人中年級最小,還有一個姓阮的,如今還在外地。”秦皚從陸淇月手臂上摘下籃子來,“找的是它,不是你。”他拍拍滿盛食物的野餐籃子,衝維貞溫柔一笑。年輕時的很多事情,盛維貞都已模糊,人的一生太過漫長,無論是多麼重要、多麼快樂的回憶,在往後的餘生裡,都會被不斷壓縮,像是一塊含在口中的奶糖,越變越小,而後消失不見。可維貞始終記得秦皚那天的笑容,還有最後夕陽西下時,他們並肩坐在河邊。水光上閃爍著萬點波光,秦皚低聲問她,“如果我下次邀你,你還願意出來嗎?”她認真點頭。秦皚定定瞧著她,“維貞,我今天真開心。”她鼓起勇氣,告訴他:“我也是。”維貞口上是這麼說的,心裡也的的確確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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