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拱月之會(1 / 1)

廳裡燃起了八十一根白蠟,燭火悠悠,照亮眾人麵容。一點整的時候,原本亮著的燭火無風自滅。隻有當中的一根還燃著,將燭淚淌在木地板上。計簿司派“人”來了。不同於儘仇司灰衣無臉的緝魂使者,計簿司的“人”均穿紅袍,獸首人身。這一年輪值的是酉雞使者,他項上是一整個雞頭,紅冠血紅,比身上的紅袍還似亮些。雞頭自然是做不出表情的,隻兩隻渾濁眼睛陰惻惻的,三角形的雞嘴動了動,聲音是個尖利男聲,“既然人全了,我們就開始吧。”他自廣袖裡拿出卷帛來一抖。最中央的那根蠟燭似有所感,應聲而滅。秦初慈隻覺得雙眼一痛,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去,眼底已成了一片赤紅。隨即睜開眼來,卷帛於空中緩緩展開,書寫著的字跡浮起,飄至空中。每個人名後頭,都記著這四年來的功德。這些人名在空中上下浮動著,按照功德多少依次排列,紅字上蒙了一層淡淡的金光。最頂上的是陸重,哪怕今年他讓出了汪荷的案子,他依然居於榜首。陸重的視線停在名榜中上秦初慈三個字上。最近的幾年來,各家都有心培養小輩,放手讓他們鍛煉,故而榜單的前幾名,多是年輕一代。陸重之下便是蔣茜姐弟,隨後就是秦初慈。酉雞使者抖了抖雞冠,尖利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時辰不早了,還是開始正題——”他揚起紅袍,虛空裡蕩出六十四根簽,閃爍著六種顏色,“秦家主辦,那邊由秦家先抽。秦家派哪位?”秦初慈走上前來。酉雞使者瞧她一眼,“請吧——”秦家持木德,依據五行相生的順序,木生火,秦初慈食指指向一根紅色簽,便是擇定了持火德的言家的題目。依照這個順序,又有三家擇出題目來。阮家持水德,依照規矩,秦家的題目該由阮家派人來抽,但這一次的拱月之會阮家缺席,所以這次也由酉雞使者親自來抽。陸家掌鎮壓,與其他五家有所不同,題目一向是由計簿司的派來的“人”直接抽取。秦家的那根簽便擱在秦初慈的掌心裡。持簽的各家代表依照五行位置站好,陸重處在中間。六人同時舉簽,酉雞使者長叫一聲,似公雞報曉——拱月之會,正式開始。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後,秦初慈發現自己離開了老宅廳裡。她處在一個空房間裡,腳下軟塌塌的,似乎踩不到實處。無端地覺得,像是被什麼窺視著。她的感覺沒有錯。事實上,在酉雞使者呈現出來的虛空幻境裡,六人的一舉一動,都已經投射到廳內眾人眼前。人的眼睛隻能看到一個平麵之內的東西。在酉雞使者的作用下,六個幻化出來的房間內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視線之內。在這個狹隘的房間裡,正對的那麵牆上,寫清楚了題目的內容。一直注視著侄女的秦正臉色大變。在屬於秦初慈的那部分影像裡,她臉色蒼白如紙,站在那裡凝視著牆壁,右手已經攥成了拳——最先完成題目的人是陸重。完成後便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廳裡。其他三人處在破題中,隻有秦初慈依然沒有動作。商拯出來以後也加入了觀看影像的人群裡。每出來一個人,他的影像便會自動消失。最後,隻剩下了秦初慈一個人的影像。她的影像不斷被擴大,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細節都放大的清清楚楚。牆壁上的題目暗了暗。商拯濃眉一皺,“初慈姐要是再不開始,很容易被反噬的。”他瞧著牆壁的字眼,念出了秦初慈需要傳言的名字,“秦淳?”他年紀小,並不知道秦淳是誰。不隻是他,在這裡的除了各家長輩以外,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隻有死人的名字,是不會被生者隨口提及的。秦淳同他的父親秦端死在十五年前的一場車禍裡,那時候的秦淳隻有十二歲,死狀恐怖,年輕的身子在汽車裡被狠狠曲成兩段,擋風玻璃的狹長碎片從左眼直直插了進去——他走得應該很痛苦,從他屍體上猙獰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來。這件事是秦家的重創,是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疤,每一次掀開,都是血淋淋。牆上“秦”字的第一筆開始漫漶時,秦初慈終於出手。數張符紙飄然而落間,火光熊熊燃起。火光倒映在她的瞳孔裡。她緩緩念出了牆上書寫著的秦淳的生辰八字。正反各念一遍後,原本浮在她周身的火光齊齊向她右手掌心裡飛去。秦初慈掌心火光猛烈一抖,眼睛裡便多了一“人”身影。那“人”隻到她的肩膀,左眼處是一團血肉模糊的爛肉,撇除掉臉上的幾道血痕,隱約能看出端正與俊秀來,和她記憶裡的模樣有八分吻合。如今她已長大,他卻永遠的停留在了十二歲的時候。“秦淳,我是傳言者,你可有人間未了願要我轉達?”她終於將第一句話說出口,臉頰已經冰涼一片。他微微仰著頭,完好的那隻右眼瞧著她,臉上神色複雜。“你是初慈?”秦初慈掌心中的火光再次一抖,複問,“秦淳,你可有人間未了願要我解答?”秦淳輕聲說,“請你幫我轉告妹妹,不是她的錯。”畫麵猛烈一顫,秦淳的麵容有些模糊。他對著秦初慈再次張了張嘴,說了句什麼。身子自下而上一點一點消失。秦初慈靜默著看著一切,五指慢慢並攏,摁滅了掌心裡的那團火焰。隨即被傳送回了廳內。她沒有同任何人說話,也沒有看任何人一眼,獨自走上了樓梯。房間裡的黑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她上了床,蓋上被子,替自己鋪平背麵,對自己說,“好,沒什麼的,現在開始乖乖睡覺。”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閉上眼睛,時光回溯,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雷雨天。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潑水似的,從房簷上滴落下來,成了一副雨簾。閃電劃過天幕,隨後便是沉沉雷聲。她蹲在台階前看雨,等爸爸開車回來。等了好久,秦淳從屋裡出來,他捏一捏妹妹的耳朵,“媽叫你進去,彆在這裡看,等會吹著風。”秦初慈撐著臉,“我就在這等爸爸。”秦淳年紀比她大,從後頭伸出手來把人抱進屋去,她兩隻腿在空中亂踢,“放我下來!!!”兩人齊齊倒在沙發上,險些壓到貓咪的尾巴。秦淳打開電視,調到動畫片的頻道,她窩在沙發裡摸著貓咪噘嘴,“我不要看這個,大壞蛋總是打人。”秦淳開始調台,“那你要看什麼?”外頭傳來汽車轟鳴的聲音,爸爸回來了。她從沙發上跳下來,往門口跑去。剛到簷下,便被爸爸一把抓住抱起來。他在她腳上打一下,“怎麼不穿鞋就出來?”秦端看著尾隨出來的兒子,摸一摸他的頭發。她在爸爸的懷裡咯咯直笑,然後問他,“爸爸,我的禮物呢?”這是昨天晚上說好的,乖乖睡覺的獎賞。秦端同兒子對視一眼,將女兒放在沙發上,蹲下來平視著她,“爸爸今天工作忙,忘記給你帶禮物了,明天補上好嗎?”最近幾天事情多,他實在是忘了。秦初慈捂起耳朵來表示不聽,她不鬨,隻是抱著貓咪神情懨懨。秦淳又挨著她坐下,“生氣了?”盧嵐早聽見動靜,她從房間裡出來,嗔一眼丈夫,“我早就跟你說過,初慈愛較真,你看?”她也過來哄女兒,“明天爸爸肯定給你帶禮物,咱們先吃飯好不好,媽媽做個你喜歡吃的魚?”秦初慈向後一趟,翻個身,背對著他們。盧嵐在她背上拍了一下,“這孩子。”隨即起身去端菜。她在廚房裡盛湯的時候,聽見兒子喊,“媽,你先放著吧,我和爸爸出去一趟?”盧嵐忙從廚房裡閃出來,“這麼大雨還出去?”丈夫已經去發動車子,兒子在穿鞋,“我們去給妹妹買公主化妝的那套娃娃,馬上就回來。”很快,兒子也拿著傘閃了出去。她突然有點心神不寧,再回廚房時,還失手碎了一個瓷勺。女兒跑了進來,“媽媽,勺子碎啦。”盧嵐忙拉著她,“彆碰碎片,再割著手。”又點一點女兒額頭,“你呀,小魔星,下這麼大雨還讓爸爸和哥哥出門。”……這是他們全家人相見的最後一麵。在這個暴雨天裡,盧嵐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秦初慈失去了父親和兄長,他們死在一場車禍裡,兩人當場死亡。伯父秦正曾經試圖用傳言的方法想要再見弟弟和侄子一麵,但是以失敗告終——無論怎麼感知召喚,地下的亡靈都沒有再出來。秦初慈藏在被子裡,手指緊緊抓著床單。秦淳最後的那句話不斷在耳邊重複,她口中一腥,翻開被子伏在床邊嘔出一口血來。她的舌尖,不知不覺中已經被自己咬破了。她再次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隻要這樣窩在黑暗裡,熬過去,就什麼事情都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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