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聲音轉低,“我不是鄭玄。”鄭玄溫和而善良,是人群中的發光體,他怎麼會是鄭玄。秦初慈說,“那麼,你是翟理?”當初沈芙蕖她們一行人中,隻有兩個男生,鄭玄和翟理。鄭玄是沈芙蕖的學長,而翟理則是鄭玄的室友。翟理看他們一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能記的鄭玄和我的名字。”他將鄭玄的名字放在了自己前頭……秦初慈心跳一停,閃過一個念頭。她問,“據我查到的資料,今年清明時,鄭玄的同學和朋友都有去他的墳前獻花。”翟理說,“他值得。沒有人不喜歡鄭玄。”就連這次爬山隊伍裡的兩個女生,對鄭玄的好感都明晃晃的寫在了臉上。做人有時候並不容易,做鬼有時倒要比做人自由些。似乎披了一層人皮後,所有的情感波動都要不自覺的隱藏起幾分來。由翟理對鄭玄的反應來看,似乎並不隻是簡單的舍友之情。秦初慈問,“七年前,你、鄭玄、沈芙蕖、阮嬙等人來到雲霽山,計劃的路線是去北峰看日出,最後發現你們卻是經由通往西峰的雁歸路上。是什麼樣的意外,才讓你們統統都死在這裡,隻有沈芙蕖生還?”或許是因為想起了鄭玄,翟理不複最初的瘋狂。他回憶起往事來,“鄭玄同我說,他的學妹,也就是沈芙蕖,約他來爬山,要我跟他一起來。我們住在天衣寺中,那些女生想看日出,鄭玄對日出並不感興趣,但是不放心她們,於是我們便一起去——”提及鄭玄,他的表情溫柔許多。便是在那天的山路上,鄭玄還從包裡拿出保溫杯來給他,裡頭裝了熱水。他胃不好,起的早又隻吃了些乾麵包,鄭玄便要他喝些熱水。“我們走了一會時,天忽然起了大霧。鄭玄和我的意思是,這麼大的霧,或許看不成日出了,不如退回天衣寺。她們卻說,天氣預報是晴天。大霧隻是暫時的。”“她們?”陸重重複一次。翟理說出幾個名字,陸重瞟一眼秦初慈,秦初慈明白他的意思,翟理報出的人裡麵,並沒有提到阮嬙。翟理語氣急促起來,“我們越往前走,霧越大,而路也越難走。我同鄭玄猜測,是不是我們在大霧裡走錯了路。北峰已經開發好,而我們走的道路未免也太崎嶇。走在外頭的王姣滑了一下,從石頭上滑下來,沒有爬上去。鄭玄便又跳下來去幫她。我在上頭蹲著身子,衝王姣伸出隻手——”七年的一幕又閃現在眼前,在自己要抓到王姣手的時候,她卻縮回去手。發現了一塊更好爬的石頭,就躺在不遠處。她指一指石頭,衝站在自己身旁的鄭玄身後的女生說,“走那裡,那好上去。”她爬上了那塊石頭,準備再向上走到自己這邊來。一聲驚呼後,王姣便掉下去了。石頭旁的竟然不是岩石塊,竟然是自岩壁下延伸上來的、一眼望上去像是灌木叢裡蔓延開來的樹枝。翟理驚呆了。鄭玄和身後的女生也怔了。鄭玄腿一軟,強撐著往那塊石頭那挪了挪,包圍著他們的霧氣卻愈加濃鬱了。“王姣,王姣——”山裡隻能聽見他們自己的聲音,卻聽不到王姣的應答。出事了!鄭玄掏出手機來打電話報警,電話卻打不出去。鄭玄從岩石上慢慢下來,走到翟理身邊,“去天衣寺叫人!快點!”翟理卻呆了,他怔怔地望著鄭玄,忽然點點頭,“好,我們去叫人。”被霧氣裹挾著一群人開始往回走。又是一聲尖叫和石頭滾落的悶響,又有人掉了下去。到底是怎麼回事……鄭玄慌神了,他抓著自己的胳膊,“怎麼會!!”不愛說話的阮嬙卻在這時候開口,“我們原地不要動,等天亮。”而鄭玄的學妹沈芙蕖已經嚇哭了。阮嬙仰起頭來衝她說,“芙蕖,你先站在那裡不要亂動。這團霧氣有古怪,相信我,等天亮,隻要天亮太陽出來了,我們就安全了。”阮嬙的話無疑給了他們很大的力量。他們站在原地不知道多久,腿都要發麻了。鄭玄拉著自己的胳膊,彼此支撐著。就在此時,亦對鄭玄有好感的孫雅君支撐不住了。她轉身就要往回走,才走出兩步,人卻不見了。孫雅君甚至都沒有喊一聲。阮嬙語氣終於出現大幅度的起伏,“不要動,一定不可以再動了!霧氣有古怪,等天亮!!”伴隨著阮嬙的話而來的,是一陣更比一陣強的山風。汪芙蕖在上頭的石塊上驚叫起來,她帶著哭腔,“我不行了,風一直在吹我,我要掉下去了——”往上看去,沈芙蕖在山風裡搖搖欲墜。阮嬙忽然蹲下身子,在原地伸手撿起一個石子來。她扔出石塊去,卻聽不見石頭落地的悶響。她開始在地上摸索著,反複確認,“芙蕖,你不要緊張,往我這裡來跳。隻能跳到這裡,不可以跳到鄭玄他們那裡。”在這當口走錯一步,便是一腳踏進死關。秦初慈問,“沈芙蕖跳了嗎?”翟理緩緩搖頭。她在山風裡搖搖欲墜,如斷翅的蝴蝶一般,猛地被風掀了下來。阮嬙幾乎是本能地衝上前去,一動,人便消失在了大團霧氣裡。鄭玄同他站在一起,誰都說不出話來。他們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翟理渾身都僵硬了。耳邊聽見鄭玄說,“我們不能等了,天不會亮了。”翟理聞聲看向鄭玄,眼睜睜地看著他邁出一隻腳去——彆!他拉住鄭玄的胳膊,眼前的霧氣一下子消散了,他們就站在懸崖邊上,身前正是萬丈深淵。而現在為時已晚,他拉不住鄭玄,反倒是鄭玄已經帶著翟理急速向下墜去。那一瞬的痛楚碾碎了四肢百骸。當他再次感知到周邊的一切時,已經成了亡魂。他看見懸崖底下泥土上的黑褐色血跡,卻看不見自己和鄭玄的身體。秦初慈聽完,“亡魂覺醒是需要時間的。有的人死亡之後,靈魂尚處於無知無覺的萌生狀態,便已經被緝魂使者帶走。有的人怨念深重,或是覺醒的較晚,怨念深重的亡魂能量較大,可以乾擾緝魂使者的稽查。而覺醒較晚的又可以利用時間差,躲過緝魂使者。”她看向翟理,“一方麵,你無辜枉死,自然怨氣要大的多。另一方麵,按照你的說法,你的亡魂覺醒的比你的同伴要晚了些。”陸重卻在此時冷笑一聲。在翟理的敘述裡,每個人都是清清白白,事實真的如此?那團古怪的霧氣,又是什麼東西。這隻是他的一麵之詞。陸重語氣不善,“人被你弄到哪裡了?”秦初慈的同學們肯定沒死,要是這麼多人都死在他的手裡,那麼他身上早已煞氣衝天。他有鬼氣,卻無煞氣,足可證翟理並未動手。翟理嘴角凝結出森森笑意。他一個孤魂野鬼,在雲霽山上呆了數年,總算看到了一群生人,找了點樂子,怎麼會輕易放手。他沒什麼在乎的,自然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他不介意同他們分享和鄭玄共同經曆的那場意外,卻也不願意告訴他們,那幫學生在哪。世上的事情本就無道理可言。當年他們好端端的卻被困在了那場大霧裡,又該去向誰伸冤。正當他心底暢快之際,眼前的女孩子忽然朝自己拋出了一個問題。她問,“如果讓你再見鄭玄一眼,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們學生的所在。”翟理一怔。一點苦意從舌尖蔓延開來,他……還能在見到鄭玄?苦澀中又多了絲欣喜與難以置信。翟理回過神來,“好,我答應!”他眼神多了一絲狂熱,“怎麼才能讓我見到鄭玄!”秦初慈說,“我要到鄭玄的臨死之地去,或許在那裡,我可以幫鄭玄傳言,讓你見他一眼。”鄭玄已死七年,坦白講,幫一個已入地府的亡魂傳言,她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總要儘力一試。如果翟理拒絕這個交換條件,堅決不肯告訴他們那些同學的所在。陸重勢必會將其鎮壓。好在他答應了。翟理、鄭玄、還有活在他講述裡的王姣和孫雅君,誰又能想到會有今天。那時的翟理絕不會想到,他會在以後的七年裡成為一隻孤魂野鬼,遊蕩在雲霽山上。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後,他都不曾見過雲霽山最為美麗的日出。他隻是一個平凡人,卻誤打誤撞擁有了這樣不幸的命運。他們隨著翟理一路下到他說的崖底。碎石密布,枯枝落葉積累了厚厚一層,不知有什麼東西從上頭跑過,發出幾聲響動來。秦初慈用匕首生硬地砍下一個稍粗的樹枝來。隨即彎下腰,用樹枝劃開地上的落葉來,在翟理所說的地方,拂開最上麵的土層,果然挖掘到了帶血色的泥土。翟理稱,當時他同鄭玄一同掉落,在摔下去的過程裡,他還是攥著鄭玄的手。醒來時,就在此處。她滅掉了始終燃燒著以照明的符咒。天地間便被裹挾在了一團黑暗中。崖底無風,充斥著沒有自然聲音的寂靜。秦初慈抓起一把泥土來,隨即將掌心攤開。她左手在泥土上輕輕拂過,不知什麼時候,她將自己左手掌心割開,鮮血和在泥土之上。她唇形微動,陸重隻聽見幾個字眼,隨即將泥土向上擲去——泥土一點點向上攀升。岩壁上仿佛忽然被人扯出一抹投影來。翟理眼睛一痛,眼前浮現出了鄭玄臨死之前的畫麵。鄭玄經受了落地巨大的衝擊之後,還有殘餘的意識。他眼睛餘光緊緊瞥著不遠處的翟理,嘴唇張一張,鮮血便從口中湧出來。他全身骨頭都碎了,動不了,也說不了話。他就那麼看著翟理,癡癡地看著翟理。鄭玄的聲音響起,斷斷續續,因為這並不是由鄭玄親口所說,而是由秦初慈自他不舍目光裡剝離出來的、臨死前的心聲:……應該再堅持堅持的,我害了阿理……如果,如果有下輩子。畫麵裡的鄭玄停止了呼吸,到死,他的眸光都是費力落在翟理身上的。鄭玄的話並沒有說完,但是下輩子指的是什麼,沒有人比翟理更清楚。泥土翩然落下,畫麵消失,天地間又成了一片黑暗。秦初慈點亮符咒,隻見翟理伏在地上那片沾染了鄭玄血跡的泥土痛哭出聲,他哭的發抖,哭聲裡儘是悲涼。杜鵑啼血,不過如此。良久,翟理放棄。他從地上飄然起身,停在了秦初慈的麵前。鄭玄說,如果有下輩子——他輕聲說出答案來,“他們在西峰的那條路上。”翟理設下了結界,暫停了時間。使得他們在西峰的路上打轉,永遠也走不下西峰,回不到當初上山途徑的岔路口,等那幫學生們發現自己走不出去,認識到自己或許遭遇了傳說中的“鬼打牆”的時候,已經過了太久太久。秦初慈展開一張符咒,在召喚緝魂使者之前忍不住問,“在你的認知裡,阮嬙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翟理尚且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他眼神飄忽不定,不解地搖了搖頭。他並不明白秦初慈為什麼會這樣問。等緝魂使者出現時,翟理幾乎是心甘情願地跟著他們上路。鄭玄臨死前的那一句,“如果有下輩子”成了他最深的期盼,熨帖著他冰冷的胸口。崖底下隻剩了他們二人,陸重看向秦初慈,“還不走?”秦初慈回答,“我想找一下阮嬙的手骨。”陸重未可置否。他眼見秦初慈蹲下身子,將掌心貼於地上,靜靜感知著。似乎並沒有得到回應。陸重說,“走吧,阮嬙的手骨並不在這。”他迎上秦初慈的目光,神情不變,“你傳言的時候,我已經探過了。”秦初慈臉上不經意間露出了點茫然。翟理說,阮嬙同汪芙蕖在那場大霧的影響下一起墜崖。翁老師的郵件說,阮嬙的屍身少了一隻手臂。而他們現在卻找不到阮嬙的手骨,那麼阮嬙的手骨在哪裡?不隻是手骨,在翟理的敘述裡,阮嬙沒有展示出一點不一樣的地方。生死關頭,她為什麼不顯露能力以求自保?她一時間千頭萬緒,居然並不知道從何理起。反是陸重輕描淡寫,“走吧,多的是想不明白的事情。”秦初慈沒有應答,也沒有行動,臉色蒼白如紙。陸重本就站的離她不遠,便又湊近了些,聽見她的聲音,“……我腿軟。”亡魂傳言本就耗費心力,更何況她還運符幫翟理攔下自己的一道攻勢,又親自感知阮嬙的手骨。冬日的夜裡,她額上開始出虛汗。陸重聲音幾乎貼在耳邊傳來,他的呼息溫溫灑在秦初慈耳後,“秦初慈,我懷疑你在暗示我。”……她一怔,陸重已經繞在她麵前,微微屈膝彎腰,“上來。我買了五點的機票。”秦初慈乖乖伸出胳膊去,繞住他脖頸。下一瞬,她身子一輕,人已經到了陸重背上。他們開始往回走。陸重吩咐,“燃一張符咒。”他們來的時候,秦初慈燃起了兩張用以照明。她繞著陸重脖子的胳膊微微收緊,側臉壓在他脊背上,將那一處的衣服暖的溫熱,“我都用光了。”她在撒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隻是心底有個聲音底氣頗為不足的告訴她,這樣在暗裡走著,或者更容易將事情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