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炒飯的配菜處理比較簡單,全部切丁就可以了,反正是在家吃,不用太上相。沈達謙取了一根臘腸,切成薄片,盛進白瓷盤裡。另取一隻碗,兩個雞蛋。敲第一個雞蛋時手下動作遲滯了些,他費了些功夫才把不小心掉進碗裡的碎蛋殼挑出來,蛋清在筷子尖端拉出鈍圓的絲。蛋黃穩穩地躺在碗底,像個小太陽。章小安還沒回家。也許她隻是像往常一樣,在學校寫完作業才回來吧……雖然有時他禁不住懷疑,她不願意準點離校,是想逃開什麼不好的東西——比如昨天那幾個蹲守在校門不遠處的外校男生。他們是碰巧出現的嗎?還是說他們經常0堵在路上?小安為什麼從沒向家人、向他開口求助?啪的一聲,手裡另一隻雞蛋掉在腳下。他下意識地詛咒了一句,兜兜轉轉,擦拭打掃,走到門口發現自己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他的頭嗡嗡作響,思考了半分鐘才記起這是要去客廳的冰箱裡取蛋。燒鍋熱油,下蒜片和豆瓣醬,鍋裡翻起棕色的氣泡。再下各色不易熟的胡蘿卜、玉米與青豆,紅、黃、綠,顏色分明。再是臘腸片和米飯,臘腸的特殊油脂幽香撲鼻升騰。蛋液撒金。最後再加耗油、香油與蔥碎。出鍋,裝盤。炒飯完美,電影即將開始,唯一缺了的是章小安。沈達謙擺好碗筷,坐在桌前等了一會兒,肚子餓得咕咕叫起來。百姓餐桌,恐怕屬炒飯最不宜冷食。逐漸失去溫度的臘腸炒飯,慢慢變成一盤油膩、僵硬而乏味的米粒。門鈴響起,沈達謙鬆了口氣。飯再熱熱就好了。站在門口的卻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陌生女生,齊耳短發,生著一張相對年齡來說過於嚴肅的臉:“你好,我是高一七班的班長何曼君,請問這是章小安的家吧?”他莫名其妙地點頭。“我剛好住在這附近,所以,”女生含糊地朝四周做了個手勢,“老師讓我過來了解一下,章小安下午沒來學校上課是怎麼回事?”夜色已濃至令人心慌,沈達謙終於摔門去找她,把所有自暴自棄都摔在身後。他並不知道該從何找起,卻不想,在小區門口的公交車站瞥見她的側影。而且,她並非獨自一人,沈達謙早已見識過的那個遠近聞名的小流氓正站在章小安麵前和她說話……那人站得相當近,姿態熟稔,臉上帶著令人生厭的輕浮的笑容……沒有任何醞釀或預兆地,沈達謙朝他猛衝過去,拽住他的領子一起摔到地上。對方的背著地時發出的巨大聲響,直接傳進耳朵深處。指節上傳來鈍痛,不可名狀的怒火在喉中燒灼,他聽見自己在低吼,聲音喑啞。巨大的撞擊聲猛然直擊耳膜,麵頰裡的骨骼咯咯作響。對方迅速還擊,毫不示弱地把他翻覆至身下。對方大聲喊著什麼,可他整個體內正回蕩著尖利的轟鳴,什麼都聽不清。又是一拳。空氣從肺中抽離,世界被轟然擠壓,失去溫差的光與影在他麵前急速分開,深黑色和慘白色。他的身體被不習慣的粗暴疼痛席卷,他隻能隱約知道,章小安就站在旁邊,看他笨拙無能地倒下。一聲怪怪的悶響,這次竟然是從頭骨中央——他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頭骨是多麼沉重的存在——傳來,他摔倒在什麼堅硬得可怕的水泥凸起上。疼痛的巨浪幾乎要把他的靈魂從肉身衝脫開。嘴裡火辣辣的,他搖搖晃晃地用手臂撐起上身,吐出一大口鹹苦的液體。模糊的視線裡,剛剛將他打倒的年輕男孩向他伸出雙拳,他本能地想躲開,身體反應卻遲鈍得仿佛慢動作。那雙手沒有再帶給他痛楚,而是有力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扶起來。“你鬨夠了沒?你是傻嗎,找我打架?”韓璽說,語氣幾乎是憐憫的。“去死!”沈達謙想罵回去,但他全身上下太疼了,話說出來含糊得遠沒有他預想中的威懾力。他勉力穩住身體,反手緊緊攫住韓璽的衣領。來啊,再來啊。章小安攔在了他麵前:“你想讓你爸爸和阿姨看到你這樣子嗎?”——什麼?“我這就跟你回去。”章小安的聲音冷靜得毫無溫度,“現在回去處理傷口,他們就發現不了——我晚歸的事,你打架的事,他們都不會知道。冷靜下,你不是為了這個才來出來找我的嗎?”耳朵深處仍在轟響,撕扯般的痛。沈達謙直直盯著那張在冷白的燈光下顯得不太真實的臉,許久才恍惚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不,他不是為了這個……這整個晚上,他一刻也沒想起過父母和他們交予的“職責”,他隻是……他隻是想要章小安的安全,以及她的笑容。指間的緊張力道像繃斷的弓弦一般鬆懈、消失,沈達謙頹然地放下拳頭,忽然感到一陣比這夜空更巨大的空虛。“你……覺得我搶走了你阿姨嗎?你覺得我得到了所有的愛嗎?”他忍不住笑起來,這實在是……有點好笑。人人都夢想著教科書定義般的愛:純粹,熱情,源源而來,不求回報。但這樣的愛並不存在,哪怕是親子之間。沈達謙知道自己是被母親連同舊人生一道抹去的累贅,像抹去一條不慎畫錯的粉筆線;他也知道自己從來不是父親想要的那個聰慧孩子,章小安才是,若不是以前有奶奶妨礙,父親早把所有期望轉投在這個繼女身上。愛不是有限物質資源,給了一個人,就沒法再給另一個。他不給你,不是被誰“占去了”,而是你一開始就不配。他的胸腔之內,有著比天空和山巒更大的空洞,一切他對生活中快樂與平靜的最微末的期望,都會隨大風徑直穿過他徒然跳動的心,嗚咽著消散不見。韓璽沒有動,他靜靜地,幾乎是驚疑地瞪著他。他的視線從沈達謙被揉皺的領口移到他的臉上,又帶著那種驚疑的神情向下滑到他嘴唇邊。“你剛才吐血了。”韓璽猶豫地指出。沈達謙並無反應。那種奇怪的頓悟帶他飛離了塵世,飛離了十月的夜風和廣告燈牌,飛離了章小安,以及他自身。他隻是漠然地遠遠觀察著一切。“我從沒那麼想過。”章小安輕輕移步,將光線都擋在了她背後,世界重新沉入陰影的深海。她的眼睛是逆光的純然深黑——像不染凡塵的白鳥的眼睛,沈達謙意識超脫地想。然後,微涼的指尖撫上了他的嘴角,溫暖又執著地擦去他臉上已經發冷的臟汙。“沒事的,應該是嘴裡劃破了。彆害怕……”我不害怕,我沒什麼好害怕的。沈達謙麻木的四肢猛地驚醒過來,他死死抓住了章小安的手臂,排斥開那令他不解的溫柔。他用最後的力氣穩住聲音,卻不夠成功,連手指也在跟著細細顫抖:“跟我回去。”她沒有再做反抗。
第27章 又是一拳(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