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磨合(1 / 1)

剛做這份工作時,沈達謙產生了一絲畏懼,不知該如何調整麵對客人谘詢時的尷尬心態。他未撐過一周便已有放棄之意。那時章小安尚未畢業,在她的實習單位郡雅醫院旁租著一間小小的屋子。房東規矩多,每次沈達謙造訪時都需要事先跟房東表明身份:這是親屬走動,不是搞什麼不三不四的男女關係。休息日,他提了一堆蘿卜、土豆、豆腐、娃娃菜和羊肉卷給章小安涮火鍋。她實習工作辛苦,而他知道她一累反而睡不好,飲食質量也受影響。他是章小安在長郡市唯一的親人,除了他,沒人可以照顧她。她不客氣地吃掉了大部分肉,他像隻食草動物,安靜吃著青菜,猶豫地說起自己心底裡的那一點彆扭。章小安不以為意地說:“彆懷疑了,你老板就是想利用你這張小白臉。”被這麼直接懟過來,沈達謙一口蘿卜片堵在嘴裡,回不出話了。“但怎麼說呢,你做的工作和醫生差不多。”“這……差遠了吧?”“每個人都是一台機器,”章小安繼續在火鍋裡打撈羊肉,“出廠狀態就不完美,而且會逐漸遲緩,繡爛,最終‘噗——’停轉。”“嗯,而你是修機器的師傅。”“你也是,我們的區彆隻是修補的部位不同。芳療也是一種在常規西醫體係外的古老替代療法。人嘛,大家都是壞掉了的機器,小修小補,勉強繼續運轉。我們做醫生的,也很容易懷疑人生、懷疑自己,因為你再努力也沒法把病人修複成全新無暇的樣子——任何修補,都沒有辦法可以停止機器的滑落曲線。吃藥,按摩,換個發型,最終大家還是會徹底壞掉。”沈達謙掉了筷子:“我怎麼覺得你像個哲學家?說話一套一套的,嚇死人了,可是又似乎很有道理。”“我了解你。物傷其類,上醫院的人和上養生美容院的人都會顯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麵,而你這種菩薩心腸的人是看不得彆人的脆弱的,幫不到百分百,就會陷入自責。”“你的意思是說,要我接受自己的無能?”沈達謙從小就有這樣的自虐傾向。章小安脾氣古怪,她的認同極為稀有,所以他最看重她的想法。隻要她認可,其他人對他來說便無所謂了。“不要羞愧,大家都是壞掉的機器,你不是唯一不完美的那個。”章小安說,“不要羞愧。”直到打烊,田姐都沒有出現。離店幾天,需要重新對接和確認的工作比較多,關店前沈達謙多對了一次庫存,比其他同事留得都久了點。“沈總還在啊?辛苦啦。”芳療師小優正準備下班,站在落地玻璃門前,見沈達謙又冒出來,驚訝地說。小優在店裡工作的時間有兩年了,和他關係還不錯。“沒你辛苦,”沈達謙開玩笑,“我粗看過這些天的記錄,你這個月大概又是業績冠軍了。”服務業除了技術,更是個拚眼緣的行業,小優就是一例,活潑和親切的程度都剛剛好,客人都喜歡她。小優一手推著門,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今天跟一個女客人在做護理的時候聊天,她說你好像是她中學同學哦。”“是辦過卡的熟客嗎?”“第一次來的。”小優說,“她說你還是跟以前長得一模一樣,把她嚇了一跳。”“我中學時,可不是什麼會讓女同學記憶深刻的男生啊。”沈達謙苦笑。“沈總記性不是很好嗎?沒認出來?”他思索回憶了一遍今天見過的所有客人:“也許變化太大了吧。”“哪會有人變化大得那麼誇張?我先走啦,沈總注意休息。”小優輕鬆地搖了搖手,推門離去。玻璃門沉重地晃了晃,又關上了,門外的世界仿佛一片晶瑩的直立著的黑色水麵。會的吧。就比如章小安,她的變化一直是沈達謙人生的不解之謎。上大學後,章小安在長郡讀醫科,而他之前在離家遙遠的北方讀書,兩人學習都忙,加上總錯過彼此的探家時間,幾乎有兩年不曾見麵。這兩年的時間,竟在原本熟悉的二人之間再次劃出緘默的鴻溝。他們就像初遇,小心翼翼,再度重設相處模式。算來這已經是他們人生的第三次初遇。第一次是他十二歲時。第二次,小安從寄宿製初中畢業,他們進同一個高中讀書。都第三次了,磨合起來應該沒有多難才是。可這次初遇時他們都已是大人了,他們都變了——又或者,是上大學後的小安變了太多,以一己之力補上了兩人份的量。如果少年時代的沈達謙,聽說章小安將來會變成一個願意說笑、願意交朋友、願意和家人聊天交流的“普通”女生,兩人會變成電視廣告片般坐在一起邊涮火鍋邊貧嘴的“普通”兄妹,一定會高興得做夢都要笑醒吧。一定是因為不習慣,如今夢想成真的他,才會感到那麼強烈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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