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強人(1 / 1)

沈達謙睡了近九個小時。第二天,他從自己租屋的躍層臥室的床上爬起時,感覺自己舟車勞頓的身體終於又活了過來。全身的肌肉被一種懶洋洋的舒適感揉散,隻剩輕微的隱隱酸脹。一切都宣示著複活。從四麵八方傳來細微的聲音,脆弱得薄如片紙:鳥叫聲——它們總是在天色還沒變化時就急不可耐地歡呼起來;從近處建築中零星滴落的清脆人聲;街麵上的發動機的沉沉嗡鳴。他在這片嘈切之聲的漲潮中起身,機械地穿上拖鞋。站起來,走下躍層的樓梯。他睜開著眼睛,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熟悉的房間裡,每一樣熟悉的物品都在熟悉的地方,籠在慵懶晨光裡,仿佛隻是大腦於一片空茫中塑造的虛無概念,而非現實。他拖拉著步子踱到浴室,打開鏡燈。突然,蒼白色的燈管照亮了鏡中人的臉。一個麵容天真而不安的少年,從劉海下方望著他。沈達謙全身一凜,完全清醒過來。人的臉上,會寫著多少自身的曆史?每一張曾經的麵容都藏在現在的這張臉之下,有如考古地層,它們彼此相似,又截然不同。許多人把對少年時代的懷舊之情掛在嘴邊,甚至流行跟風過兒童節,可對沈達謙而言,成年之後的這張麵孔,每根從皮膚下凸現的線條,都是把那個優柔、不自信的孩子拋在身後的勝利之歌。也許那個孩子並不甘心被埋藏,偶爾,他還是會在自己臉上,瞥見那個孩子仿佛時刻忍耐著什麼的猶疑模樣。他俯身打開水龍頭,把水潑在臉上,似乎這樣就能洗去昨日的影子。他把濡濕的雙手插進頭發,粗暴地擼動了幾下。鏡子裡的那個人已是青年,雙肩寬直,肌肉薄而結實。自然栗色的微卷頭發打濕後變成了純黑,成束直直滑向腦後,露出額頭。自頭頂灑下的燈光在他眉骨下方和臉頰兩側打出冷厲的陰影。這樣就好多了。他摸了把粗糲硌手的臉,決定今天還是不刮胡子了。門口沙發上擺著那條駝色圍巾,疊得齊齊整整。他昨晚回家整理行李才發現忘了還給章小安。早上的氣溫更低,他想了想,把它圍上了。圍巾散發出從昨天停留至今的香水味,苦橙,廣藿香與胡椒,淡得幾不可聞。沈達謙租住的房子特意選在離SPA館不遠的地方,通勤隻需步行。走進BelleEpoque,他便被聚在大廳準備晨會的顧問、芳療師呼啦圍上來,陰陽怪氣的一頓誇獎。“好gay的打扮啊沈總!”“普普通通的帽衫搭配上這種超大圍巾,立刻心機起來了哦。沈總這一趟西遊,是在韓國取到了時尚真經嗎?”“這麼軟萌,終於準備出櫃了?我知道很有些人一直期待著這一天呐。”並非相關技術專業,直接跑來女士SPA館美容部門做谘客崗位的男人,隻有沈達謙一人,因為這個,他一直被同事和顧客調侃。沈達謙摸了摸自己兩天分量的胡茬:“軟萌?我沒刮臉,不是應該男子氣概爆棚嗎?”一陣幽幽歎息。“沈大哥哥,我跟你說實話,你這樣子,更gay啊。”BelleEpoque這個滿滿懷舊之情的單詞,在法語中特指世界大戰之前的“美好時代”。它共有兩層,一樓臨街是美發部門,二樓是沈達謙所在的水療部門。美發部門看似是台麵,四麵落地玻璃隔出架空的透明宮殿,推開門便是身著深灰色襯衫與黑色圍裙的俊男美女來往穿梭,實際上,比起氣氛安安靜靜的二樓,各方麵規模都要小得多。前台小哥埋頭查看交接本時,左右看了看:“田姐今天會不會來?她前天在這裡時,說會找沈總你有點事。”“大概不會來了吧,”一個做美容顧問的女孩說,“田姐的兒子不是一直在國外上學嗎,剛剛回來了,這些日子她都忙著給他打點生活上的事情。”老板田姐保養得當,麵上看不出什麼年齡痕跡。沈達謙這才恍然想起,她兒子並不比自己小多少,正是初初自立的時候。“也許是想嘉獎你在韓國救人的英雄事跡呢?”另一個顧問笑起來。沈達謙詫異地抬起頭:“你們從哪聽到的?”顧問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把‘身在異國救助帥哥’和‘突然變化了的打扮’進行了一些邏輯上的聯係。”沈達謙不禁也失笑。他搖了搖手:“感謝你們這樣熱切地關心我。至於田姐那邊,我回頭跟她確認一下。”也許是這周例會做知識分享的事吧。田姐一般不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完全交由經理自行決定,但這回畢竟是赴韓培訓了,她想劃些重點也未嘗不可能。田姐名下不止這一家SPA館。據說喪夫和離婚是女強人冒險創業的動力,田姐便是如此,聽說她年輕時,小地方上離婚還是醜事,但她頭腦靈活,長袖善舞,早早離開家鄉來大城市做開了事業。現在長郡市內到處是她的產業。她從來是勤勉的女子,依然會定期到各家店裡親自視察指點。那時沈達謙大學畢業不久,經人介紹在一個學長的室內設計工作室打工,做了一年。他並不畏懼加班,也不嫌棄工錢少,隻是隱約覺得這不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室和田姐談一筆業務,沈達謙替公司前輩來BelleEpoqueSPA跑腿送資料,恰巧撞到一位女客人跟美容顧問發脾氣。看不過那個女孩子被罵得眼淚直流,他上前安撫了下來。這一幕被現場的田姐看在眼裡,一手收下資料,一手遞上了名片。之後,沈達謙在這裡一直工作到現在。低緩的樂音繚繞,芳療師們將公共空間的香薰點起,煙水嫋嫋——檀香,平和之香,將人身心內的紛雜煩擾,溫柔地清去,也將這個塵世的普通空間超越自我,化作更為深遠也更為玄秘的安撫之所。零星的客人上門了。她們在休息區的水晶吊燈下安坐喝茶,指尖上做著閃亮的美甲,等谘詢師呈上專為個人定製或調整的芳療處方箋。噴泉水光粼粼,設置複雜的燈光係統將她們籠在茶色調的溫柔光暈、檀木的融融香氣和精心調教過的服務性笑容裡。她們此時不太像是真實的人類,而是某種有待人工嗬護的柔弱和順的植物。她們會對沈達謙綻放笑容,像花朵,一瓣一瓣柔和地打開。也許正是這樣全然不同於他生長環境的柔和氛圍,這琥珀迷宮般的光線和香味,讓沈達謙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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