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一點也不怨,怨誰好?恨誰好?你我五年的相聚隻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隻怪我無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來受儘千般的精神痛苦,萬樣的心靈摧殘,直將我這顆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才真變了死灰的了,也再不會發出怎樣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與柔情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過了。現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彆。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見不著陽光曬也不見甘露漫了。從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間有我的笑聲了。 經過了許多的波折與艱難才達到了結合的日子,你我那時快樂直忘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記了世界上有憂愁二字,快活的日子過得與飛一般快,誰知道不久我們又走進憂城。病魔不斷地來纏著我。它帶著一切的煩惱,許多的痛苦,那時間我身體上受到了不可言語的沉痛,你精神上也無端的沉入憂悶。我知道你見我病身呻吟,轉側床第,你心坎裡有說不出的憐惜,滿腸中有無限的傷感。你曾慰我,我卻無從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為我荒廢了你的詩意,失卻了你的文興,受著一般人的笑罵,我也隻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沒有法子使你像從前的歡笑。誰知你不顧一切的還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隻是黑暗,有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要再怕一切無謂的閒論。我就聽著你靜心平氣的養,隻盼著天可憐我們幾年的奮鬥,給我們一個安逸的將來。誰知道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們的夢再也不能實現了,早知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用儘心血地將我撫養呢?讓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麼?你常說天無絕人之路,守著好了,哪知天竟絕人如此,哪裡還有我平坦走著的道兒?這不是命麼?還說甚麼?摩,不是我到今天還在怨你,你愛我,你不該輕身,我為你坐飛機吵鬨不知幾次,你還是忘了我的一切的叮嚀,瞞著我獨自地飛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從此我再也聽不到你那嘰咕小語了,我心裡的悲痛你知道麼?我的破碎的心留著你來補呢,你知道麼?唉,你的靈魂也有時歸來見我麼?那天晚上我在朦朧中見著你往我身邊跑,隻是那一霎眼的就不見了,等我跳著、叫著你,也再不見一些模糊的影子了。咳,你叫我從此怎樣度此孤單的日月呢?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響,蒼天如何給我這樣慘酷的刑罰呢!從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們為甚麼搶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將我們兩顆碰在一起的心離了開去,從此叫我無處去摸我那一半熱血未乾的心。你看,我這一半還是不斷地流著鮮紅的血,流得滿身隻成了個血人。這傷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來補,還有甚麼法子不叫她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誰知道?終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時候你清風一陣的吹回來見著我成天為你滴血的一顆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憐惜如何的張惶呢。我知道你又看著兩個小貓似眼珠兒亂叫亂叫著。我希望你叫高聲些,讓我好聽得見,你知道我現在隻是一陣陣糊塗,有時人家大聲地叫著我,我還是東張西望不知聲音是何處來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著夢邊,你也不要怕擾了我的夢魂像平常似的不敢驚動我,你知道我再不會罵你了,就是你擾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為我隻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擾,我就可以責問他們因何騙我說你不再回來,讓他們看著我的摩還是丟不了我,乖乖的又回來陪伴著我了,這一回我可一定緊緊的摟抱你再不能叫你飛出我的懷抱了。天呀!可憐我,再讓你回來一次吧!我沒有得罪你,為甚麼罰我呢?摩!我這兒叫你呢,我喉嚨裡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難道還沒有聽見麼?直叫到鐵樹開花,枯木發聲我還是忍心等著,你一天不回來,我一天的叫,等著我哪天沒有了氣我才甘心地丟開這惟一的希望。 你這一走不單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傷感的痛淚。這一下真使人們感覺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險惡,沒有多少日子竟會將一個最純白最天真不可多見的人收了去,與人世永訣。在你也許到了天堂,在那兒還一樣過你的歡樂的日子,可是你將我從此就斷送了。你以前不是說要我清風似的常在你的左右麼?好,現在倒是你先化著一陣清風飛去天邊了,我盼你有時也吹回來幫著我做些未了的事情,隻要你有耐心的話,最好是等著我將人世的事辦完了同著你一同化風飛去,讓朋友們永遠隻聽見我們的風聲而不見我們的人影,在黑暗裡我們好永遠逍遙自在的飛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經上是怎樣一種因果,既有緣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難道說這也有一定的定數麼?記得我在北平的時候,那時還沒有認識你,我是成天的過著那忍淚假笑的生活。我對人老含著一片至誠純白的心而結果反遭不少人的譏誚,竟可以說沒有一個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的。一個人遭著不可言語的痛苦,當然地不由生出厭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地隻是藏起了我的真實的心而拿一個虛偽的心來對付這混濁的社會,也不再希望有人來能真真的認識我明白我,甘心願意從此自相摧殘的快快了此殘生,誰知道就在那時候會遇見了你,真如同在黑暗裡見著了一線光明,遂死的人又兌了一口氣,生命從此轉了一個方向。摩摩,你的明白我,真算是透徹極了,你好像是成天鑽在我的心房裡似的,直到現在還隻是你一個人是真還懂得我的。我記得我每遭人辱罵的時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我不得不對你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我老說,有你,我還怕誰罵;你也常說,隻要我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個人的,你又為甚麼要去顧慮彆人的批評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著病魔的纏繞也再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隻是對你滿心的歉意,因為我們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來打破,連累著你成天也過那愁悶的日子。可是兩年來我從來未見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見你因此對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難怪文伯要說,你對我的愛是e and true的了。我隻怨我真是無以對你,這,我隻好報之於將來了。第7封信我昨天做了一件極不願意做之事梁啟超給孩子們孩子們:我昨天做了一件極不願意做之事,去替徐誌摩證婚。他的新婦是王受慶夫人,與誌摩戀愛上,才和受慶離婚,實在是不道德之極。我屢次告誡誌摩而無效。胡適之、張彭春苦苦為他說情,到底以姑息誌摩之故,卒徇其請。我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今把訓詞稿子寄給你們一看。青年為感情衝動,不能節製,任意決破禮防的羅網,其實乃是自投苦惱的羅網,真是可痛,真是可憐。徐誌摩這個人其實聰明,我愛他不過,此次看著他陷於滅頂,還想救他出來,我也有一番苦心。老朋友們對於他這番舉動無不深惡痛絕,我想他若從此見擯於社會,固然自作自受,無可怨恨,但覺得這個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殺。我又看著他找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苦痛更無限,所以想對於那個人當頭一棒,盼望他能有覺悟,免得將來把誌摩累死,但恐不過是我極癡的婆心便了。聞張歆海近來也很墮落,日日隻想做官,誌摩卻是很高潔,隻是發了戀愛狂——變態心理——變態心理的犯罪。此外還有許多招物議之處,我也不願多講了。品性上不曾經過嚴格的訓練,真是可怕,我把昨日的感觸,專寫這一封信給思成、徽因、思忠們看看。 民國十五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