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雷雨,關夏苓迎來八歲的生日。周瑾之說會送她一個特彆的生日禮物,她踩著雨花跑進後台時,梳妝鏡前隻有一個盒子。班主對她解釋:“他娘帶著他離開上海了,說是要回老家,以後都不回來了。那盒子裡,是他留給你的東西。”那是周瑾之送她的禮物,他去找做鬆子糖的老師傅學習,親手做了一大袋糖裝在刻了她名字的盒子裡。那之後,關夏苓再也沒吃過鬆子糖。從七歲的小女孩長成十七歲的大姑娘,十年如流沙,將時間的溝壑填平鋪滿,唯有當年那個少年的音容笑貌,在沙海裡愈發清晰。但她明白,再見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以當父親給她定下和馮家公子的親事時,她並未拒絕,也無權拒絕。書香門第裡養出來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言聽計從。關家老套的做派,哪怕上海已掀起了新文化的風潮,仍舊奉行清末男尊女卑的德行。十七歲的關夏苓,實在是個人微言輕的存在。定親的聘禮送上門那一日,微風小雨。她站在屏風後聽他們談論那位未見過麵的未婚夫,心裡堵得發慌。不該是這樣的。她喜歡的人,像山澗的溪流,似天上的清月,那是隻能用詩詞描繪的少年,而不是現在這個滿身紅塵俗氣的男人。關夏苓從後門偷溜了出去。五月的長街,木棉清冷,她走得踟躕又彷徨,直到細雨微風中傳來咿咿呀呀的曲調。曲子是從爬滿薔薇的院牆內飄出來的,正唱到《祭江》那一幕:曾記得當年來此郡,浪打鴛鴦兩離分。從今不照菱花鏡,清風一去未亡人。唱曲的聲音,很熟悉。她疾步走向門口,透過門縫望過去,院子裡坐著個青衣布衫的婦人,一邊做著繡工,一邊哼著曲調。她認得她,那是周瑾之的母親。不知是慌忙還是激動,關夏苓推開了門。婦人望過來,帶了幾分疑惑:“你是?”她聲音微微顫抖:“我……我小時候在戲園聽過您的戲,我很喜歡您的青衣。”婦人詫異地笑了笑:“想不到如今還有人記得我,還是個小姑娘,你進來呀。”關夏苓踟躕走近,同婦人寒暄幾句,終於迫不及待:“我記得您還有一個兒子?”“你說瑾之呀,他前不久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現在在明德學府做助教。”法國留學,學府助教,原來他一直過著她從未想過的人生。和婦人告彆後,關夏苓迫不及待奔向明德學府。她在學府的教習樓下看見了周瑾之。他就站在簷下躲雨,穿貼身的西裝,懷裡抱著一摞書籍。隔著半寸雨幕,十年時光,二十七歲的周瑾之退去了青澀,卻仍保留當年遺世獨立的目光。那是他。是她十年不曾忘懷的少年,是隻能用詩詞描摹的少年,是她喜歡的少年。許是無意,周瑾之朝她的方位望過來。而她隻是一愣,轉身就跑。不能是這樣的重逢,她這樣狼狽,不願讓他看見。那個時候她一定不曾想過,她認出了周瑾之,而他未必記得她。回家之後,關夏苓提出退婚,這是她第一次忤逆父母,不出意外被重罰。可她心意堅決,哪怕跪到昏迷也絕不鬆口,父母將她關在臥房閉門思過。訂婚宴很快到來。前一夜,關夏苓在臥室窗戶外看見了陳輕晏。她像隻貓掛在窗邊,笑嘻嘻朝她揮手。她急忙打開窗子將她拉進來,又驚又喜:“晏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陳家和關家是世交,對街而居,關家從文,陳家從商。窗外有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小時候陳輕晏常爬上樹枝來敲她的窗,曾經活潑調皮的少女長大了,性子卻一點都沒變。她梳著時下流行的發髻,紗紡的長裙挽在膝旁,腳下穿了雙鋥亮的女式皮鞋,像青春洋溢的風,吹散她心底的陰霾。“我剛回國就聽說你被關禁閉的消息,難得我們乖乖女也會惹事啊!”她拿了塊點心咬了幾口,笑眯眯的,“所以我就來救你啦。”關夏苓隱去周瑾之的部分,將緣由說了一遍,陳輕晏很讚同:“做得對!這都什麼時代了,還包辦婚姻?”留學國外的少女有著開放的思想,當即決定帶著關夏苓逃家,無論如何,先躲過明天的訂婚宴。留下一封書信後,兩人順著窗外的大樹爬下去,陳輕晏說要帶她去朋友家躲幾天。順著長街一路奔跑,關夏苓從未如此離經叛道,這些年她言聽計從慣了,頭一次照著自己的心意去活,半分緊張,半分期待。但沒有害怕,想到周瑾之,想到他將鬆子糖遞到她手上時溫暖的笑,她就什麼也不怕了。庭院近在眼前,陳輕晏停了腳步:“喏,就是這兒,你爸媽肯定找不到。”關夏苓抬頭,薔薇在月光下搖晃,那是周瑾之的家。來不及避讓,院門被打開,周瑾之就站在門口,穿一身淡色單衣,門簷的光柔柔灑下來,落滿他的發間。他看見關夏苓,目光定了一下,隻是一瞬,突然笑開:“夏夏,長這麼大了呀!”他還記得她。那一刻,心似海嘯。
第12章 心似海嘯(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