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九歲的年紀,我和秦舒在舊金山留學的夏日,我們常常在樹下乘涼,盯著不遠處的網球場。孔深愛打網球,秦舒不喜歡像其他小姑娘一樣在場邊送水遞毛巾,明明想他想得要命,也隻是遠遠地看著他。那時秦舒對孔深還不過是暗戀,便敢誇下海口:“嶽茗,等我拿下了孔深,我們到時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嫁!”我羨慕她的狂妄和勇猛,故意歎息:“我這種壞脾氣,誰要娶我啊?”“我娶你啊。”樹後忽然轉出一個少年,也不知道他偷聽了多久,長長的劉海都遮不住他的笑容,“怎麼樣,你答不答應啊,秦太太?”這些往事仿佛存在於上一次輪回,顯得毫不真實。秦舒終於得償所願,而我的所願,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唏噓不已。我呆立著,而孔深早已將秦舒打橫抱起,被眾人簇擁著下樓。我還在恍惚,忽覺有人從背後握住了我的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說的話永遠有效,隻要你答應。”即便闊彆六年,他依舊能從我一個表情、一個眼神裡判斷出我在想什麼。我緩慢卻堅定地抽出自己的手:“不可能了。”這些年我走過的路不曾有你陪伴,我也不再需要你對我守諾。所以不可能了,秦雲開。和秦雲開在同一個地方簡直讓我焦慮上火,我想儘辦法躲著他。接新娘出門時,我想趁亂逃走,雖然過後肯定會被秦舒嘲笑,卻也好過對著秦雲開手足無措得像個小醜。但我沒想到,秦舒這個始作俑者還有精力關注我。見我拎包要走,她不顧新娘形象,將頭伸出車窗外怒吼:“喂!嶽茗!你要去哪裡?今天你不接了我的花球你就彆想走人!”新娘子這一吼,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拎著個包被人圍在中間,像是被當場捉獲的小賊,十分尷尬。我最終還是上了秦舒的婚車,把咬牙切齒都寫在了臉上,要不是她今日大婚,我鐵定是要掐著她的脖子跟她打一架的。車上已經坐了新郎、新娘和伴娘,還有新娘的禦用化妝師。我前腳上了車,後頭便有人跟了過來。我慌忙往角落裡擠,秦舒瞥了我一眼,忍無可忍地翻了個白眼,轉頭便攔住要跟上車的秦雲開:“你站住,車上滿員了!”我鬆了口氣,看來秦舒終於良心發現,打算要解救我於窘迫之中。秦雲開掃了車裡零落坐著的幾個人一眼,冷笑著挑了挑眉:“這是九座加長林肯……”秦舒揚著下巴瞪他,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孔深在中間做和事佬:“雲開怎麼說也是伴郎,坐婚車上也……”話說一半,他被秦舒回頭一瞪給瞪啞了,咳嗽著彆過頭去,假裝自己並不是懼妻。秦雲開用手臂撐著車門,低下頭看向我。我扭頭看向窗外,不去看他。他半晌後才說:“好,我坐後麵的車。”秦舒趕蒼蠅一樣將他趕走,又回過頭來幽幽地看著我,一臉無辜地表態:“有這種癡漢一樣的弟弟真是家門不幸。”我靠在窗邊,看著秦雲開的背影消失在後麵的車裡,耳邊傳來秦舒滔滔不絕的聲討,像是很久以前的那些時刻,仿佛一切都沒有變過,不小心鼻間就泛起酸澀,我忽然慶幸秦雲開沒有上車,否則和秦舒兩個人此刻隻怕又要掐起來了。這姐弟倆同胞而生,從娘胎裡打大的,我和秦雲開待在一起時,免不了時時當夾心餅乾,兩個都是嘴硬心軟的人,吵起來似要毀天滅地,心裡卻都向著對方。要不是這樣,秦舒今天也不會扯這麼一個謊,就為了把我誆來。秦舒見我一直瞪著她,難得心虛,解了安全帶湊過來和我說話:“啊,快給我看看,我的頭發亂了嗎?今天這種日子,頭可斷,發型不能亂!”我不理她,她就哭哭啼啼地要往我身上蹭,她今天化的是濃妝,輕輕一蹭就會花妝。我好氣又好笑地推開她:“行了,少裝蒜,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才懶得跟你計較。”她剛才假哭著來哄我,發型的確亂了,我打開工具箱,低頭找梳子準備給她整理,就聽一聲急促的鳴笛,抬頭時,隻見孔深一臉驚恐地來拉她的手:“小舒!”秦舒的目光落在車窗外,一臉的難以置信。我正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卻忽覺身子瞬間失重,身體被拋了起來,又被安全帶重重地拉扯下去,下一刻,耳邊儘是玻璃車窗碎裂的聲音、碰撞聲,還有人的尖叫聲。所有的聲音混在一起,尖銳得讓人無法呼吸。我不知道哪裡來的理智,竟立刻反應過來是出車禍了。我下意識去握秦舒的手,想要罵她結婚也不看看皇曆,卻什麼也沒有握住。我艱難地扭過頭,這才發現車子不知何時已經倒置,秦舒因為沒有係安全帶,被甩在了一邊,白色的婚紗上猩紅點點,她似乎已經不省人事。我所有的恐慌都在這一刻升騰起來,瞬間呼吸都覺得困難:“秦舒!”坐在我對座的孔深奮力解開了安全帶,不顧自己被劃傷,掙紮著爬向秦舒。所幸的是他們靠近車門,很快被後麵來的人救了出去。我被卡在了角落,車子有些變形,我動彈不得,隻能努力扭過頭去看秦舒,但一切都這樣嘈雜淩亂,我隻能隱約看到彆人慌亂的腳步聲,恐懼襲來,呼吸都變得困難。“嶽茗!嶽茗!”一片慌亂中,有人趴在車窗邊喚我,我一寸一寸地回頭,便看見秦雲開倒置的一張臉。秦雲開的神情急切:“你不要亂動,有哪裡不舒服嗎?”我隻覺頭暈目眩,一時間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年何月,我眼前的人仿佛還是那個同我耳鬢廝磨、相約白首的秦雲開,我忘記了掩飾自己的慌張,像從前一樣喚他:“雲開,我好暈啊,秦舒呢?”秦雲開恍惚片刻,抿著嘴,似乎在斟酌答案:“她暈過去了,救護車在來的路上,很快會沒事的。你現在告訴我,還有沒有哪裡疼?”我拉回意識去感受,卻感覺仿佛哪裡都疼,身子被倒懸著,讓我越來越覺得暈眩。秦雲開在窗外吼:“嶽茗,你給我保持清醒,聽到沒有?”我越來越迷糊,他這樣大聲吼我,讓我忽然覺得很委屈:“你怎麼又生這麼大氣?我又沒惹你!”秦雲開雙目有些發紅,似乎在克製自己的情緒:“我沒生氣。”我頭暈欲嘔,再也顧不得和他說話,也不知道他又說了什麼。有幾個穿著消防服的人趕來,敲敲打打,將車門撬開,把我從車裡抱了出來。有救護人員抬擔架來,我被抬入救護車裡,有醫生來替我檢查,不斷地問我問題,又有護士來替我輸液。忙亂間,我隻覺得有一個人在一旁握住我的手。他還是那樣撚著我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輕輕捏過去,再展開手一攏,將我的手都攏到他手心裡去。我不去看,也知道那個人是誰。那仿佛還是我20歲時,我發高燒被送去輸液,秦雲開就在一旁陪著,我昏昏沉沉懶得說話,他就沉默著將我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仿佛要把掌心的每一條紋路都記住。從前有他在,我就會覺得安心,覺得一整日一言不發都是好的,而我一陣恍惚過後,也想起此時此刻再也不是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