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縱橫,雲影浮沉,曲舯弈還是在關飛雁隊伍的庇護之下,一路快馬加鞭,約莫在翌日的午時,總算是抵達了鳳城。鳳城之中,早有群臣相迎,該是奉皇命在此等候曲舯弈的儀仗。畢竟此番豐堯與逍遙建交,於情於理,都是有曲舯弈卓著的功勳,論功行賞且不說,但該給出的氣場和牌麵,曲奉鳴是斷不會讓自己的兒子遜於人後的。吱呀一聲,城門大開,幾個兵卒拉開了鳳城厚重的門,曲舯弈入眼的儘是朝他躬身行禮的群臣,但曲舯弈此刻並無心回應群臣的奉迎與噓寒問暖。曲舯弈隻是安坐馬上,俯身問了問拉闔城門的小廝守衛:“敏欽小姐華氏可有入城?”就在曲舯弈話音落地之後,守衛也剛好把城門徹底打開,而此刻,城門中開之下——華謠正迎著曲舯弈的方向,嫣然莞笑,娉婷而來。原是華謠早就被請入宮闈小住,如今也是奉了聖命來此迎接承王儀駕,華謠言笑晏晏,率先拜下:“臣女恭迎承王殿下回朝!”曲舯弈一見華謠,滿眼都是歡欣:“你倒是走的快。”華謠又是螓首一歪,滿眼嬌俏地垂首笑開:“承王殿下陣仗驚人,繁文縟節之下,自不比臣女快馬一鞭。”“就知你不願拖遝。”曲舯弈窺破華謠心中的真實意圖,“是為了阿彥和華三小姐吧?”“他們都還安好。”華謠顯然是知道了華青詞和曲卓彥的下落,如今麵上也有些紅潤的光澤,不似往常那般憂鬱了,但顯然如今陣仗過大,群臣黎民相迎,再多絮叨總歸不好,何況聖上允她在此相迎,也不可過分耽誤,這才揚麵朝曲舯弈說道:“閒話我們往後再敘,殿下請入金鑾殿內,聖上正設宴相請。”“好。”曲舯弈雙腿一夾馬腹,也朝群臣黎民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免禮,儀仗便被逐步領入王前巷,“走罷。”穿過了王前巷,便臨近宮門了,曲舯弈慣是知道宮中人多口雜,早就下馬行走,免得人要說他居功自傲,小人得誌了。華謠對曲舯弈的想法了如指掌,也就擬作為一個隨侍,站在了曲舯弈身後。果然進了宮闈以後,眾人都把曲舯弈朝金鑾殿引去。曲舯弈的儀仗抵達了金鑾殿外,身後是各有十六宮娥和宦者隨侍——這陣仗分明便是半副太子儀仗,令曲舯弈感到風光無限,連著華謠都替他高興。華謠悄聲暗道:“看這陣仗,隻怕,你便要入主東宮了。”“莫要胡言亂語,教有心人聽去了,我可不好交代。”曲舯弈聽了華謠這話,心底也欣悅陡升,但最令他開懷的,卻不是這些陣仗,而是華謠的這一句話,他朝華謠回道:“可是,這半副太子儀仗裡,卻多了個人。”華謠螓首一偏:“多了誰啊?”“你啊。”曲舯弈促狹一笑,看華謠疑惑的樣子,倒覺得她可愛極了,“你落了個單兒,倒不如和我湊成一雙。”華謠頓生羞赧,低聲一叱道:“去你的!快走!”兩人這才一並走到金鑾殿外,但曲舯弈的目光逡巡在殿外甚久,也不見屬於中宮皇後的鳳輦停靠,而他素來都知道他母後沈無胭的為人處世,但凡國宴,斷不會是姍姍來遲的主兒,如今不見鳳輦停駐,隻怕是,她根本沒來。而曲舯弈知道,沈無胭根本不願來的原因,想必也是沈無胭那偏向曲卓彥的心作了祟——她覺得,曲舯弈搶了她愛子曲卓彥的功勞和風頭。即便如此,曲舯弈心中還是殘存一寸希冀,朝殿前階下的宦者問道:“我母後不在殿上嗎?為何不見鳳輦停駐?”“回承王殿下,皇後娘娘鳳體抱恙,實不能來相迎殿下。”宦者麵露尷尬,拱手為揖,歉疚地朝曲舯弈回話,但轉眼又想到沈氏已遣人奉上賀禮,才將木匣奉上,“但皇後娘娘賀禮已到,托奴才轉奉與殿下。”話已至此,曲舯弈這次是當真傷了心,眼中僅存的希冀也一閃而逝,麵色愈發鐵青起來,華謠看在眼裡,近前幾步,柔荑也在曲舯弈的手背蹭了蹭。“彆想太多,可能皇後娘娘當真是鳳體抱恙。”華謠觸碰曲舯弈手背寒涼,又暗自握緊了雙拳,華謠隻能溫聲寬慰起來:“不如先看看這賀禮吧?”曲舯弈緘默著點頭,看華謠幫他打開木匣,卻隻見木匣之中,躺著一枚玉玦外,彆無他物,但那玉玦,卻是一塊殘玦,而並非完璧!那玦在最右邊一處有塊不大不小的缺口——這也令曲舯弈、華謠和那呈上賀禮的宦者瞠目結舌,曲舯弈和華謠麵麵相覷,相顧無言。“殿下恕罪!”宦者懵然無措,隻得趕忙下跪,想要推辭乾係:“奴才絕對是好生看管,斷不是奴才打碎了這玉啊……”其實曲舯弈和華謠何嘗不知,這殘玦恰恰就是沈無胭原原本本奉上的所謂“賀禮”,但華謠曾與沈無胭有過一次交集,沈無胭斷不是那粗心之人,如此殘玦,當是刻意而為。華謠拿過那木匣端詳起來,素指在木匣上下摩挲著,最終在木匣的底部,發現一行刻在上麵的字,若不是對著陽光細看,斷是看不出來的。“阿弈,這上有字。”曲舯弈趕忙近前,兩人一並看那木匣底部的字,華謠不解地輕聲念叨著:“兄友弟恭,不知何東?”“這玉,本身就是如此的,不怪你。”曲舯弈看到這一行字時,眼底很快又黯沉下來,窘迫又心涼,但覺得此事屬於家事,教下人知曉後,隻怕又在宮闈橫生事端,便隻朝那宦者道:“那便,遣太醫去給母後好生瞧瞧吧。”宦者也鬆了口氣:“太醫令早已去了中宮立政殿內,殿下放心。”曲舯弈淡然頷首,著人收了那木匣後,就要和華謠往席間走。“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啊?”華謠看那一行字本就不解,看曲舯弈臉色愈發難看,又問道其中詳細緣由:“皇後怎還送了塊殘玦來?”曲舯弈還是麵色暗沉,隻輕聲道:“她嫌我。”華謠疑惑道:“嫌你?”“嫌她那心尖兒上的寶貝兒子阿彥,替我冒險,助我脫身,如今衣錦榮歸備受關注的卻是我,而她的阿彥分不到些微榮光,這話意思就是,阿彥厚待於我,這太子之位,究竟是誰的。”曲舯弈似乎對皇後沈無胭的路數分外明白,可見從小到大是忍辱甚多,“說白了,還不是怕我有朝一日真當了儲君,而她希望我讓這位置出來。”華謠聞聲至此,也是心中有無限悵然,她很想去扶住曲舯弈的手臂,就像兩人在邊陲怡然鎮上逃難一樣,可如今是宮禁之內,諸多禮數隻得讓她哽咽無為:“阿弈……”曲舯弈看出華謠眼中的惻隱,隻道:“先彆說了,去看看吧。”至於金鑾殿外,也是列了數張長案,案上多是雕蚶鏤蛤,珍饈美味,活脫脫就是一場水陸畢陳的盛宴,這盛宴之上,皆為重臣或宗室皇族,他們都帶著女眷入宮赴宴,但重臣在席間,卻多在竊竊私語。這倒也不難理解,曲舯弈此次回宮,又得曲奉鳴如此大費周章地相迎,惹得鳳城上下都炸開了鍋,沒有人知道曲舯弈為何在送曲知嫿和親當日不出現在眾人眼前,但轉眼兩月之期,曲舯弈就轉身變成了一位助豐堯和逍遙結了上好邦交的功臣……那麼,往前眾人都在說的曲卓彥即將為儲的消息,究竟是不是要儘數改為要立曲舯弈為儲?可朝野上下,似乎推崇曲卓彥的人,多是奉皇後沈氏之命。但如今,立功獨自返回國內的,卻是曲舯弈,這也難怪沈無胭有如此行徑了,可見她對曲舯弈的衣錦榮歸,是格外的不喜。然而,曲舯弈歸來的路上,也滿是些流言蜚語,儘數說的都是他玷汙少女清白又放火燒村的斑斑劣跡,即便曲舯弈含冤莫白,至今也是百口莫辯。此刻群臣最為關注的,還是曲卓彥對此事的反應,但曲卓彥卻依舊是那閒雲野鶴的性子,此刻滿麵春光地在席間坐著——坐著和臣席中的華青詞眉目傳情。華青詞今日也是在宴中的,她一路隨曲卓彥回國,兩人彼此患難與共,曲卓彥一早就帶華青詞拜見過了皇後沈無胭,沈氏倒是也對華青詞這姑娘的膽識和仗義格外欣賞,便也求了曲奉鳴,邀請華青詞隨父親華仲衍一並入宮赴宴。“這鳳爪可想吃嗎?”曲卓彥手指向他案上一盤浸了椒油的脫骨鳳爪,用唇形向不遠處的華青詞探問,“椒油浸過的!”這一路上,他也知道了華青詞的口味,華青詞慣是不喜那些山珍海味,卻獨獨對燒鵝和脫骨鳳爪情有獨鐘,這就和曲卓彥的口味不謀而合了。而賜宴的膳食份例中,鳳爪斷是不配上了他們的餐桌的,而曲卓彥卻在市井嘗過那鳳爪燒鵝,這才成了宮闈之內唯一一個宴席間有鳳爪的人。華青詞自然也看穿了曲卓彥的唇語,一看出“椒油鳳爪”幾個字,趕忙就連連點頭,雙眼都似放了光,樂的兩顆小虎牙依在櫻唇之上,格外的可愛。曲卓彥看華青詞對這鳳爪有意,又見她笑容燦爛,趕忙一揮手,朝身畔宮娥道:“去,把這鳳爪,呈給華三小姐。”宮娥呈上鳳爪給華青詞,華青詞趕忙就喜笑顏開地大快朵頤起來,曲卓彥就花癡似的看著她吃,滿眼也是滿足。眾人都將此情此景看在眼裡,但如今曲卓彥和華青詞都在席間坐著,似乎對曲舯弈的歸來,隻有慶幸而無甚意外似的。說來,他們倒也是幸運,自打曲卓彥和華青詞在邊陲小鎮冒充曲舯弈及華謠出逃,也是被那些人追到了百裡以外,但看到兩人的真容時,便知追錯了人,很快就散開去了。曲卓彥和華青詞一並逃回鳳城,好在曲卓彥手中有諸多錢財,雇傭了一輛馬車,不過一日就趕回了鳳城,且兩人都相安無事。也是在這之中,曲卓彥和華青詞相互暗生情愫,適才有了這宴中“鳳爪傳情”的場景,即便這事小的不值一提,但曲卓彥作為儲君的炙手可熱的人選,曲卓彥的所作所為,也被有心人看在了眼裡,比如說,華仲衍曆來的政敵,丁南奚之父——工部尚書丁儒。丁儒眯縫著眼睛,看穿了曲卓彥對華青詞的心思,很快就湊到華仲衍的案前,陰陽怪氣兒道:“華大人,我自是該恭喜於你。”華仲衍當然聽出丁儒那不安好心的語氣,眼也不抬地冷哼著回應丁儒:“本官病弱數日,這又何喜之有?”丁儒不在意華仲衍的輕蔑,隻是又飲一口酒,看華青詞專注地吃著鳳爪的模樣,壞笑道:“我看令愛離璉王妃的位置,怕是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