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後。晴日穿雲而出,遍灑陽暉。“醒醒,妮子,醒醒。”江老兒走到供台後,看著華謠正四仰八叉地倒在茅草垛上,她身畔放著一隻小竹簍,裡麵放滿了大大小小的同心結。江老兒半蹲下身子,用手中小拐朝華謠身側輕搔,吆喝道:“快起來,快起來,太陽曬屁股了。”華謠平日在閨閣休憩時,從未被如此叨擾過,茅草的黃尖兒搔在她臉頰上,加之華謠腰間被江老兒的小拐觸打著,猛地一掀茅草,煩躁又暴躁地坐起身來,看著江老兒掛了滿臉的笑,不禁氣鼓鼓地嚷道:“一個老人家,說話這麼不雅。”江老兒擋在華謠身前,用小拐指著華謠的身子:“我說話不雅,你睡姿就雅?”“啊!”華謠垂頭一看,見自己裹身薄褲並沒有被下裳掩蓋住,以至於羞愧之色攀上臉頰,猛地將雙膝並攏,整理衣著,使自己看上去並不太過狼狽。江老兒見女子如此,也刻意彆過身去等她整理完衣衫,但由於江老兒的躲避,以至於灼眼的陽光直直刺痛了華謠惺忪的眼,華謠猛地想起來什麼,大聲嚷問道:“這是什麼時辰了?”“午時嘍!”江老兒調笑著說道:“就這幾個時辰,你四仰八叉地躺在這兒,就已經無數的善男信女,以為我這月老廟裡死了個妙齡少女了,你要是再不起來,隻怕官府就要到我這兒查人來了。”“官府?”華謠聽聞官府二字,趕忙慌張站起身來,她深知天下官家一般親,官府若是查到了她,自然家中的尚書父親,也找到了她的蹤影,而她千辛萬苦出逃至此,絕不能讓華府上下又輕易找到她。因此,華謠口中連連嘀咕著:“官府可不行,官府可不行!”江老兒見華謠焦灼緊張得手忙腳亂,俯身將地上竹簍提起,朝華謠手中一遞:“快走吧,畢竟鳳城是帝都,繁華不已,你現在往鎮子上趕,還能趕上最後一波兒晚市。”“對,我還得趕路!”華謠草草地用袖口擦拭了額角的冷汗,提起竹簍就往廟外跑,頭也不回地喊著:“回見了,江伯!”江老兒隻是在原地拈須笑著,看華謠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又一時辰轉瞬即過了。華謠輾轉到了鳳城中,她生於鳳城,長於鳳城,對大街小巷都熟悉萬分,為躲避家中搜查,也在最終選擇了一處雖有晚市,但較為偏僻的小巷停駐。“總算是到了,總算是趕上了……”華謠垂著柳腰,粗粗喘了幾口氣,一想到她為躲避父親華仲衍才如此狼狽,就更是氣兒不打一處來,口中低聲道:“等我也有錢開了店,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做我的生意,諒你那般要臉兒,也不可能光天化日著人砸了你閨女的招牌!”如今的華謠,狼狽不堪,渾身泥濘,但也來不及去更衣了,隻是先將竹簍放置在地上,再從懷中抽出一張薄薄的麵紗,掩在自己頰前,以防被人認出,便和旁邊的小商販一樣,做起了叫賣的生意:“同心結,賣同心結咯……”初至此境地的華謠還尚顯羞澀,畢竟華謠是閨閣千金,如今要淪落至此,內心也生出莫名的悲戚。起初她隻敢招呼靠近她的人來看同心結,但卻因為走往過客都不懂媒妁姻緣之事,無一人願意付出銀錢購買。半個時辰過去了,華謠卻分文沒獲,她對著竹簍內的同心結發呆,心中想的是已逝的阿娘柳白菀,想的是已逝的媒婆穆霜霜,想的是因幫她而死於非命的陳酒夫婦。華謠痛苦地閉了閉眼,貝齒緊咬,在心中暗道:“我不能,這樣。”華謠心中遇挫,她不斷思量應當怎樣易改處境,直到她看見一個小廝裝扮的人從身前經過——華謠循著小廝的步伐看去,見那小廝走進了一處朱匾上纏著紅綢的店麵。那店麵上寫著四個大字——琴瑟和鳴。華謠跟著過去,看著門店匾額的裝飾和顏色,又大致掃一眼門店內的物什,凡掠眼過處儘是朱紅——鳳冠霞帔、龍鳳紅燭、囍字招貼……而其中的掌櫃的,也是穿著喜慶的大紅長褂,發髻之上還彆著一朵紅豔豔的布花,雖然俗氣不已,但也教人看了感覺喜氣洋洋,心情也輕快愉悅了幾分——那該是一個媒婆子的扮相。即便不是,此處所謂的“琴瑟和鳴”,也該是一處專作喜事生意的鋪子。而方才那小廝,定然也是為主子采買喜事用品前來,既然此處有人來,就證明,此處的錢,一定十分容易賺到手。那麼,對於華謠而言,這便是一個令她的生意也能開張的機會。華謠靈機一動,心想,不如就在這鋪子前擺個攤兒,來往若是經此,也方便照顧她的生意,左不過都是衝置辦喜事來的,她趁機會多賺些銀兩,也並不失為一個好主意。華謠走到“琴瑟和鳴”的店鋪前,放下那隻竹簍,似乎正因為處在一個作喜事生意的鋪子前,反而有了吆喝的底氣,看那小廝從鋪子裡走出來,華謠連忙叫嚷道:“同心結,瞧瞧同心結咯!同心結,同心結,買了你就琴瑟和諧!”然而,那小廝隻是眼一瞟華謠而過,眼裡滿滿蘊含著一副落井下石的譏笑。那是華謠第一次被這樣的眼光看待。但那小廝也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原來,那小廝落井下石的笑,是因為華謠這一出吆喝,招出了真正的“琴瑟和鳴”鋪子裡掌櫃的婆娘——那婆娘扭著纖腰上前,瞧著便是一臉刁蠻刻薄的臉頰,如今雙手環在腰間兩側,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驚得旁邊的小販都急忙作勢收攤離開。“我叫‘琴瑟和鳴’,你就叫‘琴瑟和諧’是吧?”那婆娘走上前來,朝牆邊兒倚了半個身子,便勾起一抹刁鑽的笑意來,麵色森然可怖,說出話兒的腔調,也是十足的刁野:“你怕是鄉野來的土丫頭吧,敢在老娘的地界兒搶生意,是戧行還是挑事兒,信不信老娘將你扭送官府,打你個八十大板!”旁人都認識這婆娘,這婆娘喚作閆鬥鬥,也是鳳城裡出了名兒的媒婆子,也是瘋婆子——她人如其名,天生好鬥,潑辣、刁鑽、刻薄,但卻和衙門的丁師爺是相好兒的,在丁師爺的庇護下,她在這小街巷裡作威作福,沒人敢招惹。但華謠卻不認得她的來曆。畢竟論起潑辣,華謠若是認自己是鳳城第二,自然是無人敢爭做第一的。隻是,如今的時機很不巧,華謠不能暴露身份,自然也隻能受著委屈了。華謠微偏頭,斜睨著這齜牙咧嘴的閆鬥鬥,但卻未置一詞,隻是手中攥緊了那一隻竹簍。這閆鬥鬥卻也是沒見過華謠這般輕慢倨傲的眼神的,見華謠看她的目光滿是不屑,幾乎連一絲躲避也沒有,她便又像急著跳牆的狗似的,一揮手,召來身後幾個人高馬大的惡漢,高聲對華謠嚷道:“來,給老娘教訓教訓這個鄉野來的蠢笨丫頭!”閆鬥鬥白一眼華謠,便退後幾步,幾個惡漢赤裸著上身,作勢就競相上前,他們把華謠逼到角落中,華謠為掩人耳目,隻得步步緊退,也無法聲張,周遭的人們都怕閆鬥鬥的勢力,即便是有心替華謠解圍,也力不從心。華謠粉拳暗握,丹蔻深深嵌入掌中,貝齒快將絳唇咬破,最終隻是輕聲一句:“奉勸你們,彆再靠近。”閆鬥鬥在一旁冷眼看著華謠,她似乎也是第一次看見眼中寫滿了不服輸的少女,因此,更是覺得自己在街坊鄰居麵前沒了麵子,氣鼓鼓地一揮手,吩咐道:“給我打!”幾個大漢應聲上前,先是為首的大漢一巴掌摑得華謠頭暈眼花,緊接著又是右頰也挨了狠狠一巴掌,兩頰紅腫不已,鮮血自唇角流下,華謠也沒有還手掙紮,貝齒狠咬著下唇,一聲痛也不呼,反而是一雙杏核兒眸子,惡狠狠地瞪著閆鬥鬥。“還不忿是吧?”閆鬥鬥見華謠沒一絲傲氣折損,更是氣紅了眼兒,“繼續打!”華謠此刻已被打倒在地,引來街坊的諸多圍觀,人人心道不忍,但無論是婦孺還是壯年,都恐懼閆鬥鬥的勢力,難敢上前。華謠纖纖玉體就匍匐在冰冷的石地上,她不曾還手,也不曾叫喊,她不願意將自己的身份暴露在眾人眼前,因為,一旦她華府千金的身份被戳穿,她就功虧一簣了,那麼多人的性命,華青詞的幫助,曲舯弈的惦念,江老兒的善良……那些人,都是為了能幫她徹查娘親喪命的真相,而她,絕對不能辜負他們。這也是華謠第一次,這樣任人施為,這樣忍辱負重。她的意誌在不斷地被損耗,她的倨傲在不斷地被削弱,但她的骨氣卻令她硬生生挺起了脊梁,就在她挺起脊梁的一刻,一根竹棍打向她凸起的脊骨,骨骼和竹棍碰撞的聲音令華謠雙手顫軟,原本在手中握緊的竹簍自掌間滑落在地,滿竹簍的同心結散了滿地。華謠汗水如注自額頭流下,但她不在意發膚之痛,隻想要拾回散落的同心結,她匍匐著身子朝那些散落同心結的方向爬去,她口中喃喃念著:“同心結,我的同心結,同心結……”閆鬥鬥惡狠狠地把散落的同心結踢遠,華謠反而爬的越快。就在此刻,華謠身後傳來一個男聲:“你這同心結怎麼賣?”閆鬥鬥等人不禁循聲回首,畢竟,在這地界,沒人敢阻止她的暴行。閆鬥鬥瞧了一眼方才說話的男人,隻見那男人半蹲著身子,拾起地上的一枚同心結,一雙清澈的眸射出關注的目光,從幾個大漢身於身的縫隙中,打在被圍住的華謠身上。閆鬥鬥蹙眉打量著那男人,眼中犀利的鋒芒收斂了些許,微微偏頭,低聲對下屬吩咐道:“先停手,放開她。”彪形大漢應聲將壓在華謠身上的手足挪開,華謠掙紮著艱難起身,但也僅僅能抬起額頭,她的眼睛也被汗霧暈濕,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似乎不遠處的男人正在左搖右晃。待她緩了片刻,終於大概看清了說話的男人。那男人,是與他素未蒙麵的。男人身形修長,容貌俊朗,發烏如墨,膚白竟勝女子,一派文弱書生模樣,但腿腳行走間矯健有力,似乎也不甚文弱。他衣袂翩翩,發冠簪纓,看似世家出身之輩,但衣衫錦料雖有質感,紋路花樣卻不花哨,反而清簡質樸。華謠勉力坐起身子:“你,你是……”男人隻揚唇一笑:“在下,是要買同心結。”\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