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凝諳郡主看上去神色平淡,我並不知道她現在心裡有著什麼樣的波瀾,她剝下了花鳶的臉皮,燒了花鳶的故鄉,最後還遇到了花鳶的未婚夫。凝諳郡主輕輕一笑,生如出穀黃鶯清脆婉轉,她笑道:“我並不後悔。”她並沒有後悔,一人一馬還有從宮中帶出來的足夠多的金銀,她想怎麼活下去就可以怎麼活下去。她繞開京都,四處遊曆,在不同的花樓掛著花牌,隻是陪著一些風流才子賞花作畫,有的時候也會碰到有人苦苦糾纏,或是出言不遜。每到這個時候,花樓裡的嬤嬤便好言相勸,隻是護著她一步一步向後退,全然不敢得罪那些流氓地痞。也有人對她一見鐘情,囊中羞澀,為見她一麵傾家蕩產。她不覺得愧疚,隻是覺得好笑,她不再夢到花鳶,每夜都睡得很好,偶爾會做夢,夢裡是早前開的鴛鴦豆腐坊,她單手打扇極其悠閒。冷不丁,便有人喊她:“了了……”是宋姚。她嚇了一跳醒過來,身邊無人候著,茶水冷的齒涼,枯坐一夜也不會有人來披衣,偶爾月色好的時候,她會坐在窗前吹笛子,花樓裡不時有人打賞,金銀落在銅盤裡,她隻覺得可笑。但是她不會生氣發怒,她隻是會淺淺的笑,半倚著窗,向著樓下眾生萬相,眉眼一彎就成了一個極其風流漂亮的模樣。打賞的人樂開懷,她一垂頭,眉眼籠在一片陰影裡,寒霜凝結麵色發寒,一如在宮中的樣子。久而久之,她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從一個地方馬不停蹄的輾轉到另一個地方,出堂遊玩同客人要的賞金越來越高,身價不菲,在一堆年輕的花娘裡,她聲名顯赫。分不清她是在躲避宋姚,還是在等著宋姚。宋姚再次站在凝諳郡主麵前,是來年的三月,他出了一個很高的價格,標到凝諳郡主同他出遊賞花,凝諳郡主並不知道是宋姚。她那天穿著一件素色的淡粉羅裙,長發盤成一個簡單的髻,眉眼也褪去往日豔魅的妝容,淺淺淡淡,撐一把淡粉的傘,哼著在花樓裡學會的小調去赴約。那一天微雨,天青色昏昏沉沉,晚風徐徐吹過,略微有些冷。她拾階而上,上了約定的畫舫,對著背對她的宋姚笑著道:“公子來的好早,了了來遲了。”宋姚轉過身的時候,她正在收傘,一晃神,傘簷的雨水全灌進了袖子,冷得她收斂了笑,心裡猛地發起寒來。“宋姚。”凝諳郡主低聲道。她已經很久沒有喊出口過這兩個字了,聲調是生澀的。宋姚眸色沉沉,穿著一天青色的長衫,走上前來將臂彎裡的披風披在她肩上,隨手收了她的傘拿在手裡。他的手也是冷的,比她的還要冷,拿傘的時候碰到她嚇了她一跳。“宋姚。”凝諳郡主喊出第二聲,這次好了很多,不像剛才那麼生澀了。宋姚看著她,良久歎口氣道:“進去吧。”宋姚跟在她後麵進了畫舫,裡麵設了暖爐,旁邊的桌子上放著八盤精致的點心,青色的屏風上淺淺繡著山水圖。“宋姚。”凝諳郡主喊道,宋姚抬頭看著她,停了往爐子裡加炭的手。凝諳郡主聳聳肩,狀似漫不經心道:“你來這兒乾什麼?”“我來找你。”宋姚接的很順溜,說完他輕輕一笑,像是在鴛鴦豆腐坊時一模一樣,凝諳郡主一時也有些恍然。“你找我乾什麼?我不是給你留了銀子麼?”“不夠。”宋姚低聲道。“不夠?”凝諳郡主皺起眉:“你彆太貪心了啊,我給你的早就是你工錢的三四倍了。”宋姚坐在她麵前,自然地拉過她的手細心地幫她烤著火,淡淡道:“那退親的呢?”“退親?”凝諳郡主愣了一下,隨後了然一笑:“你這是在訛詐我的?”“了了。”宋姚的聲音低低的,他握住凝諳郡主的手,輕聲道:“我喜歡你,嫁給我吧。”凝諳郡主愣了一下,宋姚做人從來都是很規矩的,從不越禮半分,他這樣抓著她的手,是第一次。“我有銀兩。”宋姚輕聲道:“絕對不會委屈你的。”說著他從自己的袖子裡掏出一個盒子,盒子裡是他當年拾到的銀釵,上麵的紅寶石依舊好看,隻是她卻有一點恍然。“你想娶我?”凝諳郡主愣愣道:“你想好了?”兩人離得那樣近,凝諳郡主看著他的眉眼,像是一瞬間就回到了那一年在宮中的樣子,隻是那個時候兩人中間隔著厄長的玉白色石階。“我想好了。”宋姚笑著道,他拿出那支銀釵,直直遞到凝諳郡主麵前:“你若是不想嫁給我,我就跟著你。”凝諳郡主看著他,眼前一瞬間出現了花鳶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她失聲道:“你跟著我乾什麼?!”“你得有個人照顧你,我願意一直照顧你。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我都隨你。”宋姚的聲音裡透著歡喜和從容,這一番話他是一早就想好了的,否則不會這麼順溜。凝諳郡主一把推開宋姚,後退兩步背對著他道:“你知道我在做什麼麼?我是花樓的花娘,身價不菲……”“我知道,但我相信你,就像在豆腐坊的時候一樣相信你。”宋姚輕聲道:“我能賺到足夠的銀兩,你相信我……”凝諳郡主並沒有答應他,他不知道那支銀釵的名字。九思連嵌寶珠釵,是當時陛下命司寶善的宮人親手打造給凝諳郡主的,上麵的紅色寶珠取自疆場血泊中,九思,第一思的便是君王,第二是父母……那支銀釵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她受苦受難的宮中生活,但是那個時候父親慶王侯卻並沒有對她伸以援手,她一個人,像是牆邊的野花,在一片黑影裡自顧自長著。宋姚開始每日來花樓,他不點姑娘,隻是要一壺酒,看著她在花樓裡吹笛,憑著一身好功夫,夜裡偷偷從窗子進去幫她掖掖被角,有時換換她花瓶裡的花,她知道但不說破。事情再出轉折,是寧欽差出現的時候。月貴妃容顏老去,在宮中越來越不受寵,隻是虛虛帶著一個貴妃的頭銜。寧欽差為泗陽先生的唯一兒子,他自泗陽先生到豐陽城的那一年,便與泗陽先生斷了關係。他改姓寧,由月貴妃一手提拔。為了替月貴妃奪得陛下的寵愛,寧欽差尋了個點選宮中綢緞的由頭外出視察兩鄉。兩鄉其中一鄉名為煙鄉,多聚集著文人墨客和美貌嫁人,寧欽差在這裡遇到了凝諳郡主。她是頂尖的美人,不用花樓的嬤嬤給出畫像,已經被寧欽差欽點。凝諳郡主並沒有反抗,順風順水又回到了京都,隻是寧欽差暫時安排她住在宮外彆苑的時候,月貴妃派了得力的宮娥來查看。凝諳郡主穿著一身大紅的羅裙,閒閒靠著廊子,隨後便見一堆便裝的宮娥從水榭跟著寧欽差走進來,領頭的宮娥也穿一身紅裙,容色嬌美,說話時眉梢一揚帶一點笑。是花鳶。凝諳郡主一眼就認出了花鳶,凝諳郡主看著她眉眼含笑輕步走近,宋姚並不在彆苑裡,他跟著凝諳郡主一起回京都,他暫住在彆苑外,依舊是在替月貴妃做事。花鳶走近了,寧欽差笑笑指著花鳶同凝諳郡主道:“這是宮中的花小姐,名諱是罄黎,貴妃親自賜的。”“倒也不是貴妃。”花罄黎撥開花梢進了廊子輕輕一笑,直直看著凝諳郡主的臉,漫不經心道:“是段小姐好心。”花罄黎短短一句話,凝諳郡主便懂了,她那張臉出自段小姐的手。凝諳郡主就這樣住在彆苑裡,彆的姑娘都進宮了,到最後隻剩了她一個從煙鄉來的花娘。花罄黎偶爾也來,戲謔地看著她,花罄黎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同時,她也知道了宋姚。自己的未婚夫,一直跟著自己的仇人。花罄黎將凝諳郡主困在這裡,將她養成一隻籠中的金絲雀,她告訴凝諳郡主宋姚被舉薦去參軍,封了前鋒,中了一箭沒死,兩個月後又上了疆場,回來封了左護衛。而她給宋姚軍中送去的信,句句提及他的心上人。送給宋姚的信,都由花罄黎自己來寫,凝諳郡主看著花罄黎提筆從容,落筆文雅,折信秀美,臨欄隨手招攬信鴿時衣袖也嫋娜,她有些恍惚,卻也有些難過,她早年入宮,根本無人教導她,她不通詩文不懂筆墨,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同宋姚真正的未婚妻差的是天壤之彆。宋姚認識自己未婚妻的筆跡,月貴妃一直以她去牽製著宋姚。宋姚的消息,從花罄黎的嘴裡一點一點說出來,無數次生無數次死。聽的久了,凝諳郡主也麻木了,有時也會附和地點點頭。天上飛過一隻哀哀啼鳴的落單孤雁,凝諳郡主想,宋姚為什麼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