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受傷(1 / 1)

穆沛遠本來今天不當班,正好有個同事老家來人,和他換了個班。已入深秋,氣溫越來越低,又多陰雨,這樣的天氣對截肢者來說,實在是種煎熬——明明是已經缺失的一部分,卻還時時用疼痛的方式,來提醒他曾經的存在。因為全國知名,來省醫科大附屬醫院眼科問診的病人一向不少,上午的診療結束,穆沛遠的腿已經疼痛難忍,站起來都有點困難,他先在值班室休息了會兒,準備等疼痛緩解一些,再回家。歪在床上看了會兒資料,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嚷,聲音越來越高:“出來!讓你們管事兒的出來!眼科!管事兒的!”眼科主任目前在國外交流研討,副主任有兩個,一個是他,另一個今天不當班。他馬上從床上跳了下來,腳一挨著地,痛感像毒蛇的信子咬過。稍微緩了幾口氣,他才拖著滯重的步子走了出去。一個中年女人情緒激動地在眼科診室外麵大喊大嚷,年輕的男醫生小江在試圖阻止,好多來就診的病人和陪同家屬聚攏著旁觀。小江看到他,喘著氣說:“穆主任,她非要見你,攔都攔不住!”中年女人身材健碩,有張棱角尖利眼睛突出的神經質的臉。來者不善,穆沛遠向小江示意要他保持點距離,不要有任何肢體接觸。在醫患關係日益緊張的局麵之下,醫護人員的自我保護意識非常重要。他的聲音很平靜:“你好女士,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坐下來交流一下,先到我辦公室來吧。”女人叉腰站在原地:“沒什麼好說的!我就問你!那個義眼的申請,我們都符合條件,為什麼就不給我們!”又是一個為了義眼申請來尋事的。這個項目整個流程本身有章可循,他一直嚴格遵照規章在執行,沒有任何徇私舞弊的行為,所以,任何無理取鬨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他還是先耐心解釋:“這位女士,目前我們第二輪的篩查剛開始,所有的資料明細都由黨政辦公室在一一查驗,而且,因為隻有一個名額,我們對即使符合要求的患者家庭,還要進行實地考察,由我們醫院和讚助公司一起做出最後的決定,您現在也不用太急,先回去等待我們的查驗結果,有了消息會及時……”“那去實地考察啊!你去看看我們家住的那房子!幾十年了!比我的年齡還大了!我把我家男人前幾年得癌症的治療單據都給你看!還有借條!你們醫院最清楚了,一家人有個死鬼得了癌症,全家都像被搶劫了一樣!他死了還得給他還債!還有,你去看看我兒子,我那麼好的一個兒子,那麼聰明那麼漂亮,就因為這該死的眼睛,連人都不願見……”有圍觀的人開始唏噓,家裡有病人的,多少都有點感同身受。陸美英激動得說不下去了,又不想讓剛營造的聲勢變弱,一把將葉燃從後麵的人堆裡拉了出來:“來,你說啊!你說說你造了孽以後,你弟弟過的怎樣的日子!”一個纖瘦的身影被硬生生拽到眾人麵前,腳步踉蹌,頭發一甩,像在那張削薄的臉上狠狠抽打了一下。陸美英又狠狠把她往前推了一把:“你說啊!快和醫生說啊。”葉燃低頭,手抓著兩邊褲縫,指骨蜷得都有點痙攣。現場突然安靜下來,大家都在等著一個看上去文弱嫻雅的女子,怎樣在這樣尷尬的場麵裡開口。葉燃開不了口,閉著眼睛咬著嘴唇,任眾人的眼光剝皮一樣地掠過在她身上。“又是你……”穆沛遠瞳孔一個收縮。“去啊!”陸美英急叫,“你跟他說,不行就求他!要是他再冷酷無情,那就跪下來!反正今天他要是不答應,我們娘倆就不走了!”陸美英在和醫院的鬥爭裡,又夾雜進了對女兒不滿的發泄。左腿一陣激烈抽痛,穆沛遠驀地站立不穩,葉燃低著頭,正看到他膝蓋一軟,下意識地衝了上去:“穆醫生……”穆沛遠避開了她,退後幾步,勉強靠在了身後的牆上,小江也驚呼:“穆醫生……”穆沛遠打住他,直接嚴肅而果斷地說:“叫安保處吧。”疼痛讓他無力支撐,他連轉身都得費力地扶著牆。陸美英急了,推開葉燃的阻擋,衝上去拉住穆沛遠:“哎你不準走,今天你不給我個說法彆想走……”疼地心臟都像被緊緊攥了一把,穆沛遠壓製著喉頭一聲低呼,緊閉著眼睛拚命喘氣。小江知道穆沛遠的情況,又不敢上前硬拽陸美英,隻能大喊:“你放手!穆醫生的腿……”葉燃也看出不對了,什麼也顧不得地對著陸美英叫起來:“媽!我們走吧,這樣沒用的,我們本身理虧啊!”陸美英就是不放:“我不管,今天為了小煒,就是死在這兒我也要讓他們答應!”穆沛遠用力喘息了幾下,用沉而有力的聲音告訴她:“你們家不是低保,你女兒也有穩定的工作,根本就不符合這次申請的要求,如果不是你女兒已經明確表示要撤銷申請,你們的行為,已經構成欺詐了。”邊上的圍觀者恍然大悟,轉眼從同情轉向了鄙夷和指責。陸美英不可置信地望著葉燃:“你撤銷申請了?你不管你弟弟了?現在錢也得還給那個老不死的,你拿什麼救你弟弟?”“媽!我一定會想辦法……”葉燃還沒說完,陸美英一個耳光就重重扇了上去。葉燃沒有躲閃,臉上一片火辣辣的。圍觀者驚叫起來:“喔唷不能打人啊……”可是沒人真的上去勸阻。如果挨打可以讓陸美英把怒火從穆沛遠身上轉移,那就讓她打吧,反正從小到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葉燃都已經麻木了。掌風又呼嘯而來,她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忽然眼前閃了一下,然後是一聲吃痛的悶哼,她睜眼,穆沛遠擋在了她的麵前,而陸美英剛剛的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唇齒都在打顫,痛的應該不是被打的地方,而是他的腿。陸美英哪裡甘心,一巴掌又過來了。“住手!”一聲憤怒的低呼,穆沛遠牢牢抓住了陸美英的手腕,“不能在這裡打人!”“你給我去死——”陸美英狠命地把手抽回來,又反過來重重把整個身體往穆沛遠身上一撞,“醫生打人啦……”穆沛遠沒有防備,又實在沒有力氣再支撐,踉蹌了一下倒在地上。安保處的人衝過來了,葉燃和小江都趕忙上去扶穆沛遠。“穆主任,你怎麼樣?”小江焦灼地扶著他的胳膊問。葉燃嘴唇發抖,想伸手去抓住他的胳膊,又不敢,隻是跪在他邊上看著他。他牙關緊咬,手死死地握成拳,額上和脖子上青筋都綻了出來,才一會兒已經滿頭是汗。陸美英也有點傻眼了。安保處的人問:“怎麼回事?”小江簡單說了一下前麵的情況,安保處的人征求穆沛遠的意見:“穆醫生,你傷得怎麼樣?要報警嗎?”穆沛遠試圖從地上撐起來,可是腿稍微一動就鑽心地疼,他絲絲地吸著氣,從牙縫裡勉強擠出幾個字:“不用……讓她們……趕緊走……”穿著製服的大塊頭男人走到陸美英麵前:“你趕緊走,要不然我們報警了,這裡可都有探頭,你剛剛做了什麼都錄得一清二楚,而且,我們穆醫生如果傷情嚴重,你不僅要承擔醫藥費,而且還要被追究法律責任。”陸美英畢竟畏怯,扔下句“我跟你們醫院沒完”,就氣呼呼地撥開圍觀的圈子,一個人跑了。小江掏出手機:“穆主任,我馬上叫輪椅,送你去骨科?”“不用……”穆沛遠 抓著他的胳膊,費力地慢慢站了起來,腳剛點著地,馬上縮了起來。“你先送我休息室就好,去骨科,也就是吃止疼藥。”他輕描淡寫地說,然後一條手臂架在小江的肩膀上,用一條腿,吃力地跳著,回到了不遠處的休息室。葉燃在一旁完全被無視,但是視線始終愣愣地跟著穆沛遠。小江很快就從休息室出來,順便把門帶上了。邊上的人還沒有完全退散,對著她指指戳戳議論紛紛,她毫無知覺。過了一段時間,人散得差不多了,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她才像是醒了過來,遲疑了會兒,小心翼翼地走到休息室門外。裡麵好像有聲音,她把耳朵貼在門上。可能因為痛勁還沒完全過去,穆沛遠的氣息有些粗重,語調卻特彆柔和:“藥用完了是嗎?我一會兒就過來,你放心吧。”聲音裡帶著一種妥帖的安慰,聽上去讓人特彆安心。可是葉燃卻覺得不放心,他的腿痛成這樣,不好好休息一會兒,這麼著急地要去哪兒?電話掛了,裡麵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貌似是穆沛遠站起來了。葉燃馬上躲到一個他看不到的地方。出來的時候,他一隻手拎了一包藥,另一隻手裡,多了一根殘障人士專用的四腳手杖。每走一步,手杖都重重地按在地上。葉燃呼吸一窒,胸口隱隱悶痛。又一次,她從後麵跟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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