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燃下班回家,發現母親陸美英居然也在。陸美英多年前下崗後一直在打工,因為文化不高,基本都是做營業員,現在在一個小區門口的24小時便利店工作,跟另兩個人輪班,早班特彆早,回來了不是睡覺就是去打麻將,晚班又特彆晚;葉燃在中學當班主任再加教兩個班語文,在單位的時間也很長,所以雖然在同一屋簷下,母女兩個卻很少碰麵,吃飯也都是各歸各。陸美英一看到她就拉著她坐在餐桌邊,正是晚飯的點,可桌上沒有飯菜。隻有周末弟弟葉煒從技校回家的時候,陸美英才會下廚,蒸煮爆炒熱熱鬨鬨弄一桌子菜,他回校時還要裝個幾個飯盒給他帶去。她把報紙塞到葉燃麵前:“快看快看!”“我看過了。”陸美英眉毛倒豎:“看過了?我也真是服了你,這麼緊急的事兒,你到現在還這麼篤悠悠的?”“我下午上課。”“你弟弟的事兒重要還是上課重要?就一個名額啊!還不趕緊交申請去!”葉燃沮喪:“我研究過了,我們家不符合條件。”她一回辦公室就翻報紙找到了那條消息,鏈接裡的報名要求讓她一下子泄了氣:申請資料除了相關身份和病曆證明,還需要有政府發放的困難人員救助證,比如低保證或相關貧困證明,這個他們家沒有。“怎麼會不符合?你看我們這個房子,又破又小,住了多少年了?你爸一撒腿走人了,當年治病的錢還欠著呢!我又沒有固定收入,就算加上你那點工資,就現在的物價,每個月養活三口人不是捉襟見肘的,還不算貧困?現在像樣的義眼加上安裝費用起碼三萬,我們拿得出來嗎?”陸美英就是這樣,凡事都想當然,葉燃聲音高不過她:“這個不是我們說了算的,要憑證明……”“你是死的啊!”陸美英指著她腦門戳了上來,“這種東西還不都是人去搞的!當年廠裡倒閉的時候,我們廠裡多少人提前去辦了病退,憑空就比我多拿了多少年的退休工資,要不是你那個死腦筋的爸爸不會去通關係想辦法,我現在也不用起早貪黑累死累活地去掙那兩個苦錢!”“可我哪有辦法啊!”葉燃知道她一不做二不休的做派,可這事兒不是她不想儘力,而是實在束手無策。“辦法是人想的!”陸美英眼裡的火又冒出來了,這麼多年,她對葉燃的怨恨好像聚成了一股可燃性氣體,一點就爆,“禍是你闖的,你這輩子都彆想擺脫!”一說到這個,葉燃噤聲了。弟弟葉煒是爸爸媽媽罰了錢生的,從小聰明可愛是全家人的寶貝,有一年過年的時候,爸爸媽媽在家招待客人,她帶著五歲的弟弟去看煙火,一時沒看住,弟弟跑向一支剛燃起的煙火,一隻眼睛被噴出的火星嚴重灼傷,最後被迫摘除了眼球。從此,她們家的生活,如同煙花散儘的黑夜,再也沒有了亮色。因為無法補救,陸美英對她的怨恨在無望的痛苦中與日俱增,同時焦慮也越來越深:她怕時間衝淡了葉燃應當永遠背負在身上的罪惡感和使命感,怕自己年老無力後,寶貝兒子沒了依托,所以時時用這樣的方式提醒著葉燃承擔罪責。“你想想你弟弟,當年多漂亮多聰明的孩子,可是現在呢,讀個書也吃力,還要被人看不起,是你把你弟弟的前途全毀了!”這些話無論說多少遍,總還是帶著切骨的痛與恨,陸美英下最後通牒了:“反正不管怎麼樣,這件事,你必須辦到!”葉燃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辯解,也不敢去問自己從工作開始,每個月交給陸美英的工資都去了哪兒。凶悍的人永遠有辦法把不可理喻變得理直氣壯,把合情合理貶得一文不值,如果想理論,遲早把自己也繞進一個邏輯的怪圈。不想失控,於是隻能退讓,漸漸放棄抗爭。“我知道了。”葉燃無力地說。想來想去,葉燃還是找到丁雪幫忙。她們是從初中開始就膩在一起的死黨,前幾年丁雪結婚了,老公張成龍是做生意的,給人感覺見多識廣路子挺寬,社會上哪哪都很混得開的樣子。丁雪一聽到這事兒,先歎了口氣:“你是你媽親生的嗎?”葉燃苦笑:“反正我弟是。”“不給自己整個結婚證,變著法兒地要整個低保證,你說你晦不晦氣啊。”“我打聽過了,我健全的存在本身對我們家就是個晦氣,我還必須是無勞動能力人士,申請才有可能通過,所以,你還必須讓我更晦氣點兒。”“那無行為能力成嗎?”“智障?哦那不行,沒有美感。”“作死!”丁雪雖然怒其不爭,但是辦事很給力,過了幾天,就托她老公幫葉燃弄了兩份證明過來:一份是她家的低保證明,一份是她的病曆證明。混得開就是好,葉燃對張成龍佩服地五體投地,發誓以後再也不計較他話裡涉及人體器官的詞語。病曆上的診斷是“肺源性心臟病”。丁雪解釋:“是心臟病中最嚴重的一種,很容易導致呼吸衰竭和心力衰竭,死亡率很高的。”葉燃倒吸了一口氣:“我這就……來日無多了?”“嗯,少女,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趕緊去完成吧。”丁雪很悲憫,“比如,愛情。”葉燃飛快地填好了從醫院官網上下載的申請表,複印好了所有資料,準備按照要求寄往醫院的黨政辦公室,但是陸美英非要她親自去送。“你寄過去有什麼用?誰知道他們看不看,萬一早就內定了呢?一定要和醫院方見麵,表示我們對這件事的重視!得緊盯著他們不放,必要時軟磨硬泡,大不了鬨一鬨,反正非要讓他們同意不可,現在這個社會,什麼事兒都得自己去爭取,要不你隻能吃屁!”陸美英說的,話糙理不糙,葉燃也這麼想,既然開始做了,就一定要爭取辦到。葉煒現在的義眼已經用了五六年了,是國產的便宜貨,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假的,所以他總是帶著變色的眼鏡,平時都很少抬頭看人。其實他長得眉清目秀的,個子又高,如果沒有這個缺陷,十七八歲的年紀,說不定已經談上女朋友了。網上說這家德國公司生產的義眼會根據病人的另一個眼球度身定製,而且非常精良,幾乎難辨真偽,她真希望像無數次在夢裡看到的一樣,弟弟又向她睜大了眼睛,親昵地叫她:“姐姐,這塊蛋糕給你……”下午趁著沒課,她巴巴地把資料袋送到醫院黨政辦公室,負責接待的中年女人很冷淡:“不是說寄過來就行嗎?放那兒吧。”她一看也就兩三個口袋,暗喜:“提交申請的隻有這麼幾個嗎?”“這是今天的,前幾天的穆主任都拿去了。”葉燃心馬上沉了下去:“那交申請的人多嗎?”“當然多。”“結果什麼時候出來呢?”中年女人不想跟她敷衍:“這個我們也不知道,是眼科那兒最後審核決定的。”“具體大概什麼時候?”“你問我有什麼用?等通知吧。”話說死了,中年女人不再搭理她,葉燃已經夠不知趣了,連忙道謝走了出去。想想,這事兒還真是懸,交申請的人那麼多,難保也有像她這樣在資料上做了手腳的,而且這世道蟹有蟹路蝦有蝦路的,如果大家都在活動,後續工作真是道阻且長。下了電梯走到醫院門診大廳,她看到一塊照片牆,是每個醫院必備的名醫指南,有幸被貼在這裡跟遺像似的供人瞻仰的,都是這個醫院的招牌。她立馬想到剛才那個中年女人提到的“穆主任,”於是認真地找起來。眼科隻有一個姓穆的,名字是“穆沛遠。”下麵的介紹:“眼科副主任,主任醫師,畢業於北京XH醫學院,中華醫學會眼科分會成員,具有紮實的眼科理論和臨床基礎,善於運用先進的眼科診斷治療技術,使很多複雜的眼底疾病得以及早確診和及時治療,在國家核心期刊、香港及美國的專業論壇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曾經獲得省醫學先進代表,市科技創新人才……”下麵還有不少榮譽稱號。葉燃腦補出一個誌得意滿輕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形象,然後抬頭,看到他的照片。比她想象的瘦,而且年輕,兩道眉毛的輪廓齊整鮮明如劍——原來就是那天的13號。沒了口罩的遮擋,能看到他的鼻子挺秀,唇形剛毅,在男人中真的算是好看的,而且……真的很像記憶中的那個人。隻是,無論是照片上,還是那天給她看病的時候,他的神情都很嚴肅,一看就不是那麼好接近。一個老太顫顫巍巍地走到不遠處的服務台,用含混的聲音問:“那個……免費的眼球,結果出來了嗎?”“老婆婆,我們不清楚。”服務台的女孩忍著不耐煩,“您還是回去等消息吧,這麼大年紀可彆出門了,自己身體當心呢。”“我可憐的孫子啊!”老太絮絮地說了幾句後突然跺腳哭起來,女孩趕緊安撫,可是老太的哭聲越來越大,把整個門診大廳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老太趁機威脅:“快叫你們負責的出來說個話啊,要不然我不走了!”一個年輕點的女孩拿起電話問:“要不要找穆主任?”另一個年長點的把她拉到背著老人的地方:“這幾天穆主任還不夠煩的,每天對付這些人,還看不看病啊,直接打安保處,讓他們處理。”葉燃心上一緊,掏出電話打給她們班的數學老師兼副班主任:“今天我有點急事,你幫我去放學吧。”然後迅速回頭又上了電梯,找到了六樓的第13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