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燃早上醒過來,覺得眼睛有點痛,一照鏡子,左眼充血了,跟書上說的“殺紅了眼”似的。她是中學教師,不能耽誤了上課,連忙打電話給學校教務處,把上午的課換到了下午。趕早去了省醫科大附屬醫院,這裡的眼科很出名,很多外地的病人都慕名而來,晚了怕要排長隊。果然,那麼早去還是排了兩個小時隊,她正好埋頭批了兩組學生的作文,批完覺得眼睛更加酸脹,都有點眼淚汪汪了。電子屏幕上出現了她的名字,機械的女聲開始叫號:“0038號葉燃請到13號診室……”醫院這種地方她一向敬而遠之,這兩個數字的神奇組合又不像什麼好兆頭,葉燃默念:大吉大利,百無禁忌。13號診室裡是個帶著口罩的男醫生,年紀應該不大,眉眼是她欣賞的那種一目了然的俊朗,雙眼皮很深,眉毛的輪廓齊整鮮明如劍,不像時下流行的那種韓國男星的細眉長目,帥得總有點似是而非。身為視覺係動物,葉燃忐忑的心情多少緩解一點。醫生瞥了一眼她的左眼:“眼睛充血?幾天了?”葉燃想了想:“今早發現的,前幾天好像就有一點點紅。”“有過外力衝撞嗎?”“沒有。”“有沒有遊泳?眼睛接觸過不乾淨的東西嗎?”“沒有。”“過度用眼有嗎?”“有……吧……”這幾天睡得不大好,天天在手機上打個大半夜遊戲。“哦。”醫生用醫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又指指邊上的裂隙燈,“坐這裡。”葉燃把眼湊過去,醫生指揮:“往前坐一點,嗯,眼球不要動。”葉燃乖乖照做,醫生又說:“來,往上看。”葉燃的心臟突然被牽動一下,這聲音仿佛和五年前的某個瞬間重合,有點模糊的景象又冒了出來——兩座高山夾著一條湍急的河流,河上是一座由鐵索木板架成的吊橋,一步一搖,她走了幾步就拽著鐵鏈不敢動了,一低頭,橋下打著旋的水讓她頭暈目眩。她恐高,這橋長的,像一段望不到頭又險象環生的人生。正喪氣,邊上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來,往上看,我扶你走。”她抬頭,視線掠過山下的田野、村莊、山上連綿的樹叢……定格在頭上的一片藍天——漫天的雲朵自在舒卷,那麼近那麼近,仿佛觸手可及。那隻手一直儘責地牽著她,她就一直抬著頭,看著那些雲朵聚了又散,把世間最重的離合,演繹得漫不經心而又理所當然……“好了,坐回來吧。”機器暗了,葉燃沒動。男醫生聲音抬高了點:“好了,坐過來。”葉燃回到他對麵的座位上。隻是那麼一麵,影像和聲音的記憶早都淡了,但還是忍不住又朝他多看了幾眼。“急性結膜炎,問題不大。”他在病曆卡上刷刷寫了診療方案,又在電腦上開藥,“注意用眼衛生,避免視疲勞,如果佩戴隱形眼睛的話暫停,手機電腦這幾天少碰。”記憶中,那個人沒有說過那麼多話,而想從長相上辨認更困難。當時那個人頭發好像很久沒剪了,發質又軟,蓋住了大半的眉毛,而眼前的這個醫生是修剪精當的標準男士頭。葉燃想起天涯上一個曾經很火的帖子:“那些一做頭毀所有的明星們”:有個女明星,有劉海就是女神,沒了劉海就是葛優——發型對於一個人的容貌氣質影響太大了。而現在想想,當年那個人,就算發型看上去有那麼點“年久失修”,也還是挺好看的。“好了。”醫生把處方簽夾在病曆本中,抬頭,好像意識到什麼,“有什麼問題嗎?”葉燃慌忙避開,想到自己用昨晚殺怪獸殺紅的眼睛盯著人家看了半響,有些掛不住:“沒了,謝謝。”她正要起身,醫生卻又叫住她:“家裡有棉簽吧。”“有啊。”她有點莫名其妙。正好眼裡一糊,她眨眨眼,有黏黏膩膩的東西擠到眼角,她舉手想要去擦,醫生製止了她。他取了一根棉簽,在她眼角輕輕一卷,轉手扔掉。“這幾天眼部容易有分泌物,注意及時清理,儘量不要用手,防止感染。”“哦。”這麼細心周到,葉燃很感激。可是一走出診室,她馬上意識到:眼部分泌物,不就是……俗稱的,那個什麼嗎?惡心地打了個激靈,趕緊條件反射地揉了揉眼睛,一想,又覺得不衛生,衝到盥洗室把手又好好地洗了一遍。洗手池前的鏡子照出她的臉,剛剛,她就用她猩紅渾濁的玻璃體,試圖從又一個人身上,找出一點早已散落在時間裡的痕跡。其實這些年,她經常會從某個陌生人的身上,無意發現一點與那個人的相似處,卻隻是零零落落東拚西湊,時間久了,反倒連他原本的樣子也想不真切了。或許,有些事物有些人,注定隻能放在生命中一個特殊的位置——無關乎生活日常,卻不可或缺;不一定真正擁有,卻足以鼓勵人生前行的意念。所以,是不是他,能不能再見到他,真的並不那麼重要。這麼一想,葉燃釋然:隻不過是又一個陌生人而已。在如今醫患糾紛頻發的的嚴峻形勢下,她為了成就一個業務過硬同時醫德高尚的良醫而小小犧牲了一下自己的形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劃卡取完藥,她看看時間也不早了,現在趕回學校食堂還來得及吃午飯,吃完得抓緊批改學生的回家作業,中午自習要去看班,下午還有兩節課要上。剛出醫院門,電話來了,她一看,先皺了皺眉頭。屏幕上亮著一個字:“媽”。她媽陸美英一般不輕易給她打電話,打過來一般不會有好事。“你昨晚報紙看了嗎?”“看了,怎麼啦?”“嘖嘖嘖,你居然不知道?尋醫問藥版,你沒看?”陸美英表示很震驚,“你對你弟弟的事兒怎麼就一點不上心呢?隔壁老張老黃都看到了,剛剛都要緊來和我說呢,你怎麼會沒看到?”葉燃看報紙向來隻翻文體時尚版,尋醫問藥版難道不是是中老年人的專屬版麵?可陸美英分明覺得她是故意的:“真不知道你怎麼看報紙的,那麼大個標題,隻要不是瞎子,隨便怎麼都看到了……”“媽,到底什麼事兒你趕緊說,我趕時間呢!”她已經走到公交車站。“呐呐呐,就是……你等我拿個老花鏡讀給你聽。”悉悉索索一陣,陸美英用富有方言特色的普通話讀了起來:“全球義眼製造技術最先進的德國CB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在全世界設立了一個“睜開眼睛麵對世界”慈善活動,近日推廣到包括S市在內的中國十個城市,將在每個城市幫助一名失去眼球的人士,免費獲得一次重新睜開眼睛麵對世界的機會,即日起到下月16日在全市展開報名工作,受助者將由本院眼科與公司活動策劃部共同審核討論後確定,手術將由本院眼科承擔,受助者所獲的義眼以及相應手術費用將全部由該活動的專用資金承擔……”葉燃聽了也一陣激動,不過馬上謹慎地問:“不會是假消息吧?”“怎麼會有假?你巴不得是假的對吧?”陸美英憤憤地。葉燃習慣了她的腔調,直接忽略:“那你看看是哪家醫院?”現在亂七八糟的野雞私立醫院太多,醫療水平不怎麼樣,廣告都做得神乎其神,似乎什麼疑難雜症都不在話下,隨時可以攻克一個世界級醫學難題,創造一個生命的奇跡。陸美英沒好氣的:“是省醫科大附屬醫院!白紙黑字的會有錯!你以為我會和你一樣,拿你弟弟的事情開玩笑啊!”公交車已經在葉燃麵前停下來了:“912路公交車,開往工人文化宮,市第7中學……”“我馬上去問。”葉燃掛了手機,回頭朝著醫院狂奔。電梯總是人滿為患,她直接走樓梯上了六樓的眼科。還是13診室,她氣喘籲籲地衝了進去。“醫生,我打聽個事兒,你們醫院是不是有個免費安裝義眼的活動?”還是那個男醫生,抬頭看了看她:“你的診治已經結束了。”她一麵喘氣一麵抱歉:“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就是想問問……”“你沒有看到我現在有病人?”醫生嚴厲起來,“如果還有問題,請你重新掛號。”葉燃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下意識轉頭看了看對麵的病人——是個五六歲的男孩,坐在一個女人腿上,一個眼睛上的紗布剛好摘下來,可以看到那隻眼睛好像整個塌陷了進去……她的心像被猛擊了一下,捂住心口“啊”地叫出了聲。男孩受驚大哭,抱著孩子的女人飛快地把孩子的眼睛遮住了:“怎麼回事啊你!”男醫生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眼裡有了怒意:“請你馬上出去!”“對不起對不起!”葉燃忍著心口鼓槌一樣的重擊,倉皇地跑出了13號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