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葉(1 / 1)

采茶的時間非常講究,要趕早,太陽出來之前采摘,最好茶葉尖兒還有那麼一丁點兒露珠,最是新鮮。第二天淩晨四點多,韓易茗就起來了,木菡也跟著起來,謊稱工作需要,和他們一起去山上采茶。到鎮上,韓易茗在包子鋪前買了一大袋饅頭作為采茶工的早餐,卻特意給木菡買了青團。青團是春天特有的,做工不算複雜但是很費神,要先將艾草煮熟濾掉水,接著放到攪拌機裡打成漿糊,然後和糯米粉和在一起,最後放入肉餡或者豆沙餡,上蒸籠蒸。木菡還記得小時候沒有攪拌機,外婆都是用刀把艾草切得粉碎,然後煮成糊糊。木菡捏著手中軟軟的青團,咬了一口,糯米黏在牙齒上拉出小絲,軟糯可口,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笑容,同時目光迷離地望向韓易茗。他站在白熾燈下,周身繚繞著從蒸籠裡竄出來的水蒸氣,冷峻出塵,卻又染上煙火氣。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和韓易茗是一個世界的人,她還以為,努力奔跑一輩子都隻能望其項背。大地邊緣已經泛起微白的天光,他們出發去采茶,途中山路陡峭,有很多小石子,韓易茗給她的膠鞋鞋底板又悶又硬,木菡穿著不習慣就掉隊了,時不時撐著要喘粗氣。韓易茗經常回頭望,總是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看到後就轉回去繼續給工人們鼓勁:“誰還沒吃飽,我這裡還有饅頭,可以過來拿。吃飽了咱們就加快點步子,爭取早點采完早點收工!”木菡覺得韓易茗變了,從前他清冷得不願多說一句話,可如今他和工人在一起,居然能說這麼多和他氣質不符的吆喝。這樣的鼓勵太簡單粗暴了些,他說得並不流暢,顯然是強行拉近和工人們的關係。到山頂之後,采茶工立馬規律地分散在茶園各地,背上背著背簍,神情專注,動作迅速地摘茶葉,手裡抓滿一大把後丟到背簍裡,接著繼續重複動作。木菡不會采茶,她無所事事地在旁邊晃悠一陣,然後到韓易茗身邊,他也正在笨拙地掐著新綠,顯然剛學不久。木菡亦步亦趨地學,韓易茗隨口就給她背口訣:“就取最頂端一芽一葉就好了,千萬不能用指甲掐,而是要折斷,就像這樣。”木菡采得專心,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婦女用八卦的眼神在他們身上晃來晃去,韓易茗有所察覺,但他隻是冷冷地掃了一眼,全當是空氣。漸漸地,太陽露出半張臉,在遠處的半山腰上掛著,微風拂過林間的樹,拂過綠茶的尖端,拂過木菡的發梢,聲音美妙動人。木菡覺得靈魂在這風中都受到洗滌,變得輕薄而飛揚。采完一片茶園又去另一片,韓易茗走在最前麵帶領大家,木菡累得走在最後,她聽著婦女小聲討論:“你彆說,這韓家小夥子做得倒是有模有樣的!”“虎父無犬子嘛!”另一人道,“就是心狠了點,太硬。”“誒,是心硬……”木菡疑惑,從前人人稱讚的韓易茗,如今為何會被詬病成心硬?抵達另一處茶園後,采茶女工們便忙碌地采摘起來,她們指尖捏住新茶然後飛速拔起,再捏再拔,丟一把到背簍裡,新葉便跳起舞來。木菡到張嬸身邊,偷偷打聽:“張嬸,韓易茗做這行多久了?”“沒多久,才剛從國外回來,好像是法國!?對,法國。你不知道,他小時候可厲害著呢,都以為他會成為畫家,誰知道居然回來做茶。子承父業也挺好,他爸也死得不甘心……”“易茗的父親是怎麼去世的呀?為啥不甘心?”木菡疑惑地反問。“這事兒說來話長,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中年婦女總是喜歡張家長李家短的閒聊,都不用木菡套話就抖出個七七八八,“韓家啊,做了虧心事。其實也不算是虧心事。你知道,很多時候去年的秋茶沒有賣完,今年就摻雜在春茶裡繼續賣。做生意嘛,沒點小聰明怎麼賺錢?太實在賺不到錢滴……這麼乾得人很多,也算是茶道上公開的秘密,沒誰真的較真兒,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木菡想,既然大家都這麼乾,那韓伯伯這麼做也沒什麼,就反問,“然後呢?”“張家那嬸子!”另外的采茶女工對張嬸使了個眼色,張嬸便立馬轉換話題,“姑娘,你和易茗是不是那種關係?”“不是不是,您彆誤會。”木菡慌忙擺手,耳廓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紅,小聲嘀咕,“不過,正在朝那方麵努力……”之後,木菡旁敲側擊,拚拚湊湊的總算打聽出來。她小時候也記得,韓易茗的父親是鎮上極其有威望的人,製茶也是出了名的專注,從來容不得半點摻假,他也因此遠近聞名。五年前氣候不好,茶葉收成薄,可偏偏有個一單大生意提前簽了約,若是完不成訂單,違約金都能賠得傾家蕩產,所以,韓易茗的父親就拿出去年的秋茶濫竽充數,緊接著被人舉報,事情一觸即發。就這樣,韓易茗家的山月茗就從鼎盛時期開始走下坡路。韓父極為保守,祖祖輩輩都是製茶人,同時也將一生的心血奉獻給茶,把家裡傳承的招牌看得比生命還重要,這事過後痛苦內疚,整日消沉。他們從前以絕不拿秋茶欺瞞大眾而聲名鵲起,也因此事名聲掃地。世俗便是如此,牆倒眾人推,從那之後韓父便生意難做,經常吃閉門羹還受人譏諷。翻年春天,韓易茗的母親就吊死在韓家茶園的一棵老茶樹上。那時,坊間就人盛傳此事是韓易茗的母親策劃,韓父並不知情,多半是韓父時常責備韓母,加之韓母自責過意不去,這才選擇了自儘。同年冬天,韓父也鬱鬱而終,韓家茶就此苟延殘喘,幾乎算是倒閉了,再也沒有人聽過山月茗。木菡總算知道,為什麼韓易茗要大老遠的跑到荒山野林的茶園采茶,他們大部分好的茶園因為欠款,全部低價承包出去,那些遠的麻煩的,都是彆人挑剩下不要的。忽然之間,沉重的往事一股腦兒灌進她腦海裡,木菡喃喃自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她心情變得壓抑,宛若一個被裝滿了水的氣球,搖晃時乒裡乓啷的響,好似隻與外界隔了一層膜,可無論怎麼掙紮都掙脫不開,畫地為牢。木菡不敢想象,麵對這樣的打擊,韓易茗是怎麼挺過來的,他是否也曾痛苦得崩潰,崩潰到想放棄生命?那時候,可否有一個姑娘陪在他身邊,對他不離不棄,給他鼓勵?這麼多年,他可否是一個人苦苦煎熬,心上有沒有裝進一個人?無數個問題繚繞在木菡心頭,漸漸地,腦海裡有兩個小人漸漸重合,她想起割除息肉後任然不能發聲的時光,想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苦苦掙紮的歲月,想起永遠形單影隻好似被包裹在繭中的童年,猛然間覺得和韓易茗是那麼親近。她幾乎能將他所有的感受,感同身受。從在畫展上見麵到韓易茗到現在,木菡始終覺得自己在玩票,所作所為都是一時心血來潮,可能夾雜著好奇,夾雜著對幻想的追求,因為她對韓易茗的所有印象都是兒時的殘骸,隔著時間的痕跡,她總覺得自己飄在空中。現在,她能感受到真實的溫度和氣息,感受到韓易茗這個人。這讓她心動。她那般強烈地感覺到心肌的力道,她想擁抱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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