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姨是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來的,整個寨子都被籠罩在了一片濃霧裡,她撥開大霧走進門來,卻渾身不沾半點濕氣。隻是那雙眼睛裡的白翳卻是更重了,好像是這漫山遍野的霧氣,都被收納進了她那雙瞎了的眼睛裡。韓間被推門的聲音吵醒,一眨眼便看見桑榆已經想到了那凹口的前方。她就在這樣稀薄的晨光裡垂手站著,像是在盯著牆,又像是什麼也沒看,眼睛裡的東西模糊不清。韓間心頭一跳,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想我上前去,把她攬在懷裡,告訴她一聲:請不要在臉上出現這樣的神色,它不該屬於你,你還有我。你麵前的我可能沒本事沒能耐沒用處,但一腔熱血,滿身孤勇。接著他翻身而起,迎上走進來的翠姨,直奔主題:“想要見到活的重明鳥,就是在那龍口處滴血引泉對嗎?還有,手持光影輕叩門,這個光影,是不是就指的是那盞燈?”她昨晚從漫天的黑夜裡走來,明明是個瞎子,卻偏偏要手提一盞馬燈。那燈並不亮,燈罩上滿是灰塵,看不清到底原來是個什麼顏色,總之是完全照不清前方的路。昨晚韓間就在想,這燈看起來很有些古怪。現在他才明白,這燈如果不是用來照路的,那就隻能有一個作用,那便是,叩門。門開,入內,重明穴裡飛重明。翠姨側身,微微避了他的方向,並不看他,而是看向了桑榆的方向。桑榆回轉身來,輕輕咳嗽了幾聲,然後才略啞著嗓音說道:“韓間,其實我騙了你。”“離村,總使人分離。外界傳言無論男女老少、肉體凡胎,隻要到了這個地方,便會經曆生死彆離。但其實隻是因為,相傳在這巫山腹地,有一隻活的重明鳥,如果有緣得見,便可萬事皆成。重明鳥是神獸,現在人們都讚譽鳳凰厲害,其實在早些年間,重明鳥是比鳳凰更勝一籌的靈物。其靈血可驅邪祟,靈瞳可引清明,古時候過年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會打掃庭院,特意擺放好玉液,專待重明鳥來棲息。”說得太長了,她低頭咳了幾聲:“這樣的神物,被人們知道了它的存在,會有什麼後果呢?所求萬事皆成啊,若是有一天,有人告訴你,隻要見了那隻重明鳥,便可心想事成,有誰不會動心嗎?”不會的。韓間心想,他不也是知道重明鳥能救桑榆一命,才翻山越嶺到了這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麼?桑榆接著說道:“山高路險,可人的欲望啊,足以將山踏平。世人的願望並不都是好的啊,重明鳥幾次助紂為孽,差點釀成大禍後,仰天悲啼三聲,渾身羽翼徒然石封,化為了巫山腹內的一隻石鳥,還依然保持著昂首悲啼的姿態。但它是世間最後一隻重明鳥了,總不能從此再不問世事。於是它設下封印,凡是再有祈願之人,需要獻出最為珍愛之物為祭,方可解除封印,重明穴裡,便會飛出活的重明。”她悵然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懂了麼?愛恨彆離四個字,換重明三啼。”韓間恍然:是啊,獻出最為珍愛之物,方可解除封印。還能有什麼比這四個字更為準確呢?這世間有了最為珍重之物,是為愛。重明三啼需珍愛之物獻祭,是為恨。飛出了活的重明鳥,心願達成,煙消雲散,是為彆離。外麵的雨已經停了,風越來越肆虐,緊閉的門窗都在咯咯作響,吹得梁柱上的重明鳥,像是要隨時揮動翅膀,直衝雲霄。桑榆便隻是迎風站著,隔著極近的距離看著韓間,輕聲說道:“你想好了麼,我們隨時可以進去,或者,現在回去也來得及。”風太大了,把她的長發吹亂在臉頰,越發顯得她一張素白的臉小小的。他從前看她,是高高在上桀驁不馴又肆意灑脫的洗魂者,甩出的羽繩可以在空中打出極響的空聲。可現在她就站在對麵,唇紅齒白,眼睛亮亮的,不說話的時候,甚至像一個沒經過世事的小姑娘。他想伸手摸摸她的頭,可到底還是忍住了,當著外人的麵,他還是想讓她擺擺當魂主的架子。最為珍愛之物獻祭,他想,他在這世上早已經孑然一身,現在細細想來,似乎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可稱為珍貴的東西了。以往總是匆忙,很多事情經曆了便過去了,總是來不及細想。但是現在,在這個空闊的房子裡,在這漫天的風沙裡,在這些雕欄玉刻的重明鳥的注視下,他忽然就想起了很多。第一次見她,漫天雨幕,她撐著爺爺的黑傘,抬頭清清涼涼的對他說:“洗魂者,桑榆。”她總是準備不充分就進了迷境,沒事就戳個眼放個血,總是大言不慚:“疼啊,下回戳你。”她看著冷冷淡淡的,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但到底還是會幫無辜的孫大偉出氣,會幫鄭敏和齊慧通留出五分鐘,讓他們好好的告個彆。他也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變成了他最重要的人。或許是那一次撞車時,他下意識地就摟緊了她。或許是那一次刺激何文謙的母親時,她輕佻地就吻上了他的唇。或許是那一次的迷境裡,她總是在他身上尋找然間的影子,那眼神讓他心動。又或許哪一次也不是,就是這樣平平常常的日子,他從樓上下來,看見她正專心致誌地躺在沙發上看韓劇。母親況素雲的做法他很多都不能認同,可有一句話他覺得說得極對:人這一生何其短暫,哪有那麼多天崩地裂的大事?最後改變了我們的,無非都是些很小很小的事情。他在這漫卷狂風裡,在一刻,終於無比確定,她對他而已,就是無比珍愛的人,是不能失去的人。他甚至有些想笑重明鳥傻:它根本拿不走他最珍愛的東西,隻能拿走他的這一條命。魂魄離體又如何,日夜撕扯又如何,也抵不了失去她的痛苦。良久之後,他伸出手指,輕輕撥了撥她肩膀上的長發。“阿榆,你可是答應過我的,日後的每一個迷境,都不會讓我孤孤單單一個人。”桑榆眸光顫了一下,捏緊了手指,半晌答道:“好。”滴血引泉拜清明。確實是把血滴到龍口銜著的那方水窪裡不錯,但是韓間的血卻不管用,滴進去之後,血液晃晃悠悠的就融掉了,整個泉眼裡安靜如雞,一絲一毫也沒發生變化。翠姨在旁邊甕聲甕氣地解釋道:“有時候這個龍泉是會挑人的,龍是九五之尊,自然也會挑選尊貴之人。榆主,請吧。”桑榆應了一聲,向前一步,匕首在雪白的手腕上劃過,鮮紅的血迫不及待地滴滴滾落,落到水窪裡發出“啪”的聲音,漸漸聚成了一隻眼睛的形狀。所有人都在屏聲斂氣地等待著。下一秒,風聲陡然劇烈, 發出了尖利的哨音,像是無數看不見的寒芒利刃從風裡橫削而過。這空蕩的房間裡刮來一陣濃霧,很快穿過四根梁柱往四周飄散,大約過了幾秒種後。眼前的事物開始變得虛化, 好像所有東西都在慢慢褪淡遠離。周身的氣溫驟然下降,就在這大霧繚繞中,所有人都聽見了一陣潺潺的聲音。那是……溪流撞擊石壁發出的水流聲,夾裹著高山上的寒氣。足有十幾米的頭頂上空,一條奔騰的溪流從雲中直貫而下,水打波浪,激起了騰騰的水汽。清明泉!韓間隻感覺一股涼氣自額間猛地拍下,腦海中“嗡”地蜂鳴一聲。就看見前方桑榆垂眸肅穆,對著這道清明泉,直直地拜了下去。“洗魂門下第三十六代洗魂主桑榆,叩拜清明泉!”清明池裡浸三浸,洗淨蒙塵化清明,了卻生前身後事,無悲無怖渡往生。她叩拜三個響頭落下的瞬間,天邊忽然一道雪亮的閃電直劈而下,接著炸雷四起,帶著巨大的聲威,從穹頂壓了下來。一直被她垂手放在旁邊的那隻馬燈,發出一聲巨大的爆破聲,“砰”地一下,燈罩碎裂了。韓間扭頭去看:裡麵搖曳的是一根纏繞的麻繩,最古老的那種,搓麻繩做燈芯,四周點上蠟油,燃燒時候會升起嫋嫋的青煙。細看卻不是麻繩,而是由七彩的羽翼編織而成的。蠟油的顏色卻是紅色的,清明泉滾滾而下,水珠濺落到失去了燈罩保護的燈芯上,卻不僅沒有熄滅,反而忽地一下,熊熊燃燒起來。不過是一根小手指粗細的燈芯,卻發出了滔天的火光,直映照得整個牆壁都在搖晃,一時間未完全明亮的清晨,亮如白晝。下一秒,所有人都看到,在這山粗糲的土牆上,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緩緩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陰影。足有三米多高,兩米多寬,正中間掛著兩個厚重的圓環。這應該就是……那扇門了。門出來了,可到底該怎麼叩呢?手持光影輕叩門,光影是什麼?韓間正想著,隻見翠姨上前拎起已經沒了燈罩的馬燈,緩步來到桑榆麵前,沉聲說道:“魂主,請吧。”桑榆略一點頭,隨即站起身來,兩手上舉。翠姨提起馬燈,直舉到桑榆的臉前,那距離實在太近了,韓間幾乎能看見火苗在舔舐著她的臉。如果不是桑榆臉上並不見痛苦的神色,韓間就快忍不住上前把她拉開了。但隨即,那扇巨門的陰影上,就出現了桑榆的影子。同真人一樣高的等身長影,無比清晰,甚至能看見她微微扇動的睫毛。然後她緩緩將右手握成拳,慢慢地在空中,點了兩點。映照在牆上的影子上,就真的如同是她舉起右手,輕輕叩了兩下門。刹那間,轟隆隆聲音起,如同滾雷,連四壁都起了震顫,然後是極重的一身“哢噠”聲。牆上的門。緩緩而開。***門後是山道,走進去之後應該是直達巫山的腹地深處,情況和老閻頭所說的竟然差不多。他們所走的這個甬道,又叫做山井或者山場,幽深曲折,洞壁非常粗糙且凹凸不平,又有不同的岔口,走起來很是艱難。幸好前麵有翠姨帶路,不然他們這一路簡直是險象迭生,原來山井裡麵的情況比他們想象的複雜的多。有時走著走著,才知道這截山井是攔腰截斷的,踩下去會跌入萬丈懸崖;另一截看著寬闊平坦,但其實走到頭是死路;另一截是同彆的打結在一起的,越走越窄,最終會困死在那裡。一行人走得小心翼翼,再加上山腹深處幽黑潮濕,讓人忍不住就更加疲憊。走在最前麵的是翠姨,再然後是桑榆,後麵緊跟著的是韓間,現在桑榆是重點保護對象,一旦出現什麼變故,他好能第一個反應過來。最後麵跟著的是老閻頭,按理說不過是進山洞裡找重明鳥化石罷了,但因為有獻祭一說,韓間總得覺得心裡不踏實,所以讓老閻頭走最後一個,一旦遇見什麼凶險的情況,掉頭就跑便是了。一行人誰也不說話,韓間看著桑榆的背影,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挺莫名的比喻,覺得她像一聲巨大的歎息,歎一聲就會沒了。這念頭光是想想,就讓韓間手心冒汗,於是故意找話說:“阿榆,重明鳥是有靈性的,咱倆身上都帶著它的靈血,按理說也算得上徒子徒孫了,能不能求求情呢?我倒不是不舍得我的珍貴之物啊,就是覺得咱和普通人一個待遇,怪沒有麵子的。”桑榆果然便笑,這人真是賣乖討巧慣了,竟然跟重明鳥都要討價還價。韓間見她笑了,心下也寬慰了一些,抬頭瞅著眼前幽黑的山道,隻有前方翠姨提著的那盞小小的馬燈可以照亮。剛才滔天的大火已經燃燒儘了,馬燈又恢複了似亮非亮的樣子,前方的路都隱隱綽綽的,看不清楚。不知道通往何方,也不知道何時到達,真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若是這一去,他出了意外,靈血也沒能保住他的魂魄,那麼想起來最後悔的,應該是他從未來得及好好同她說過話。一直在迷境裡穿來穿去,進去的時候凶險至極,出來的時候又疲憊至極,他們總是在忙,在累,在解著彆人的故事,關於自己,關於他們,反倒很少提及。他甚至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如果這是最後一刻的話,總要說點什麼才好。韓間想了想,說道:“以前我爺爺在世的時候曾經教過我,在這世上行船走馬三分險,做一件事情之前想要平平安安的,就要給自己留點惦記。你惦記的人和物多了,老天也會知道,它就會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回來。”所以以前他做洗魂者的時候,每一次出遠門,都會故意找一件衣服,搭在客廳在沙發上,或是找一雙鞋子,胡亂的放在門口的玄關上。這樣衣服盼著你回來收它,沙發盼著你回來整理它,鞋子盼望著你回來把它擺整齊。出門時留點念想,這樣你怪念著它,它惦記著你,這樣想著念著,你總會平平安安的回去。韓間說:“反正我們閒著也是閒著,道路艱險黑暗,不如我們聊聊天,都說說那些想做但還沒來得及做的事情,好不好?”老閻頭“唔”了一聲,第一個響應他:“要是這麼說的話,眼下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趕緊回家,把我的鬆菇放進冰箱裡。那鬆菇是我托一個老朋友,千辛萬苦弄來的野生鬆菇,就等著給你們燉一鍋菌菇湯呢,誰知道出門走的急,把它忘了,這要是糟蹋了,那就太可惜了。你說我這腦子。”完了又自己嘟囔道:“這出去以後,還得又坐騾車,又坐火車,又坐飛機的,也不知我這鬆菇還能不能撐這幾天。”韓間便笑,回頭安慰他道:“閻叔,你放心吧,不就是野生鬆菇麼,等咱這事完了啊,我帶你去長白山,咱親自采去。”老閻頭嗔罵道:“臭小子,就會哄我開心。”韓間又伸長了脖子叫:“翠姨,你呢?”本以為翠姨如此高冷不會回答,沒想到倒挺給麵子,沉默了半天說道:“我沒有什麼想做的,要是非要說上一條的話,就是希望這巫山的雲霧變得稀薄一點。”老閻頭奇道:“大妹子,那是為啥?”翠姨低低的說道:“霧太大了,若是有歸人,我怕他會看不清來時的路。”韓間這才猛地想起桑榆說過的,翠姨和當時的洗魂者是一對夫妻,丈夫應該就是消失在了這山洞裡,翠姨便也再也沒離開,永遠的守在這裡。守著,候著,盼歸人。韓間覺得心裡酸酸的,連忙轉移了話題:“阿榆,你呢?”等了半天,才聽見桑榆開口道:“我希望這一趟,其實你並沒有跟我來。”頓了頓,“我剛做洗魂者的時候,其實並不喜歡,不是因為迷境凶險,也不是因為破迷境會使人心力憔悴,隻是因為,我不想最後一刻,看見迷魂臉上的表情。”死亡總是一件壞事情,通知彆人已經死亡,更是一件壞的不能再壞的消息。她不喜歡給人帶去壞消息,因為那樣,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會成為壞消息的一部分。哪怕很多年以後,他看見你,第一時間聯想到的,還是你帶給他的那個壞消息,以及與之相關的種種痛苦、崩潰還有絕望。雖然那些迷魂已經沒有很多年以後這個說法,可是她有,不論何時何地,想起她曾破解的某個迷境,記起的好像總是,她宣告對方已經死亡這件事情時的心情。一開始心情很崩潰,到後來便是低沉,再到後來,她學會了平靜的掩飾自己的情緒,但情緒下麵的東西,依舊洶湧難平。桑榆的聲音很平靜,卻也很清晰:“我不想你日後想起我的時候,總會想起這個漆黑的山洞,壓抑的氣氛,或者是,我消失的那個瞬間。”韓間當場拉下臉來,低聲喝道:“你胡說些什麼?!我說過了,我絕不會讓你有事的。”“所以,”她突然轉過身來,衝他莞爾一笑,眼睛水亮,那亮上沁眉捎,看得韓間一顆心砰砰亂跳。“韓間,多看我兩眼吧,記住我此刻的笑容。以後無論何時何地想起我,都是這張笑臉。”韓間忽然就俯身,深深印上了她紅潤的唇上。山洞裡很黑,但也能看見後麵老閻頭,窘得一張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四下無聲,不知是不是風聲穿過,像是有人低低的歎了一口氣。前方翠姨的腳步也頓住,到地方了。入眼是一片極開闊的空地,下方看著是不見底的深淵,四周都是凹凸不平的山壁,深淵處有呼呼作響的旋風。其中一片巨大的山壁顯得特彆的平整光滑,看起來同彆處都不同。但再不同也隻是一塊山壁,既沒有看見封印了的重明鳥,也沒有看到什麼重明穴。韓間正心想是不是來錯了地方,就見翠姨從左走到右,再從南走到北,四下丈量了幾步,然後站住一個點,不動了。她衝著桑榆點了點頭。桑榆緩步上前,跪在了剛才翠姨站立的地方,十指相扣,匍匐在地,默默念動了咒語。韓間又轉頭看向山壁,目光所及處,一顆心忽然狂跳不停。約摸幾十米高處的山壁上,出現了一塊明亮的投影,大概兩米多寬,四五米高,那身形,正是一隻正展翅飛翔,昂首張大嘴巴悲啼的重明鳥!一行零星散落的光斑,星星點點地通往重明鳥的口間。封印的重明鳥已經現身,下一步,便應該是獻出珍貴之物了吧?韓間大步上前,問翠姨:“接下來怎麼辦?我用我的骨血,換桑榆重新開啟九九輪回,要怎麼做?”翠姨愣了一下,驚訝地抬起滿是白翳的眼,看著他,又飛快地看了看桑榆。桑榆輕聲喚他:“韓間,過來,跪在這。”“重明鳥現身,接下來就是以血為祭。把你的血滴進去,重明鳥會感應你心中所想,自己取走珍貴的東西。”韓間走過去,跪在桑榆旁邊,正對著山壁上巨大的重明鳥。心中竟然升起了一點荒誕的錯覺:他感覺他們倆這麼跪著,像是在拜天地一般。不知道以往有沒有跪在這裡的情侶或夫妻,他們心中在想著什麼呢?是怨恨即將分離的這命運,還是慶幸終將得償所願?亦或是像他一樣,其實什麼都沒想,隻覺得兩個人這麼靜靜的跪著,上為天下為地,中間是象征著吉祥幸福的重明鳥,內心無比安寧。桑榆衝著他笑了笑,接過匕首,輕輕劃開了手腕。看得他怪心疼的,這些日子她本來就虛弱,今天又放了這麼多血,回去以後,一定要好好補一補。要是他回不去也沒關係,還有閻叔在呢,一定能照顧好她。接著便是韓間,匕首劃過手腕有些涼,他們同時伸出滴血的手腕,看著鮮血滴滴落下,正正落在地麵的一處光斑上。先是一處光斑閃亮,隨著血液飛快向前流淌,地上星星點點的光斑全都亮了起來,凝聚出了一扇巨大的羽翼形狀。羽翼一點一滴的亮起,最後直直的通向了牆壁上的影子。無數道金色裂縫從石壁上蔓延下來,一時間照得所有人眼前俱是刺眼金光。韓間費力地偏頭去看桑榆,發現她仍是笑著的。然後聽她開口問道:“你還沒說呢,你有什麼想做還沒做的事情嗎?”太多了,他還沒來得及做的事其實還有很多。還沒來得及跟他告白;還沒來得及在下一個迷境裡保護她;還沒來得及幫她下載新的韓劇;甚至他許諾,要帶她去坐從沒坐過的過山車,太多太多了。但看見她的笑臉,又突然覺得:這樣就挺好了,他很滿足了,那些想做還沒做過的事情,不做也沒有關係了。隻要她還是笑著的,隻要她笑起來的時候,這雙眼睛還是亮的。就足夠了。桑榆仍舊在笑。然後開口說道:“我想做還沒做的事情,怕是來不及做了。”韓間想問是什麼事,便見眼前忽然狂風驟起。地上的羽翼已成炎炎烈焰,飛撲著貼上了石壁上的重明影子。山壁上傳來一聲尖利呼嘯,震得整個山洞嗡嗡作響,上方的重明鳥滿身流火,翅影流光,正昂首開口,呼聲尖嘯!韓間驚訝地看著悲啼的重明鳥,又轉頭看桑榆的笑,那笑讓他無端覺得心驚。重明鳥大張的嘴巴處,像豎向的細長眼眸,張開,又張開,看不清裡頭是什麼,漆黑一片,一片漆黑。韓間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不對,一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了。明明是三個人來的,可是翠姨隻說明早來接桑榆。那一盞不亮的馬燈,她也交給了桑榆去提。他的血引不來清明泉,可桑榆的血可以。桑榆叩拜清明泉的時候,隻提到了自己,他也是洗魂者門下的一員,可她提都沒提!她說,她有想做卻沒做的事情,怕是來不及做了。……韓間猛地抬頭,劈手就去拉桑榆,與此同時,聽見老閻頭嘶吼一聲:“榆主!!”下一秒,他們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帶著,打著旋的往山壁上重明鳥大張著的嘴裡飛去!幾乎就是下意識,韓間猛地念咒催動羽繩,腰間驟然一緊,羽繩已經緊緊纏住了他,而他死死抓住桑榆的手。那股吸力太大了,焦灼的勁風旋起地上石塊碎屑,劈頭蓋臉地朝他們飛來。半空中,桑榆的長發被風卷得扯亂,她低下頭,看到羽繩已經深陷入他胳膊,眼眶一燙,說了句:“小間爺,鬆手吧。”韓間隻是不住搖頭,擁緊全力往前一撲,把她緊緊摟住,低頭狠狠在她唇上碾了一下,吼道:“你答應過的,以後都不要讓我孤孤單單一個人。”他這輩子何其孤單啊,無父無母的長大,爺爺隻一心一意培養他做洗魂者,如今也撒手而去了,他在這前路凶險的世上,真的再無親人了。他喜歡三個人呆在韓家那所房子裡,她看電視,他玩遊戲,閻叔在廚房裡做飯,那樣才讓他覺得,像是一個家。他盼這家盼了那麼多年啊。她在,家就在了。“阿榆,你好好的啊。”韓間說完,兩手重重鉗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外一推。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韓間突然看見,桑榆在烈烈狂風中,衝他粲然一笑。她似乎是開口,衝著他說了句什麼。下一秒,桑榆便如斷線的風箏,自他眸底迅速後撤,“嗖”得一聲飄入那漆黑的入口,不見了。風聲、火聲、尖嘯聲,全都不見了。下方隻剩下了淚流滿麵的老閻頭,和低聲輕歎的翠姨。韓間跌坐在地。眼前粗糲的山壁也開始還原本貌,那一處,隻剩了森涼的粗糙石壁,好像從來就沒出現過什麼重明鳥。好像這一切,都隻是他的錯覺。有人在耳邊不停地說著什麼。“開門見山無歸路,遠道而來是故人,後麵還有一句,叫做巫山壁內收魂骨,老身還以為你們早就知道。這裡,是每個洗魂主收殮的墓穴啊。”“魂主有話帶給閻管家,說是舊主已逝,從此天高路遠,過山趟河,總歸是再無人拘束了。”“魂主還命老身告訴小間爺,愛恨彆離四個字,小間爺此番若是悟了,便終是成了一名合格的洗魂者,也就不枉她如此,還望小間爺莫讓她白費心機。”原來自始至終,她都隻是讓他來送她一程罷了。怪不得她衝著他那樣笑,怪不得她讓他記得她最後的樣子,怪不得她在爭分奪秒的,陪他破了關於母親的迷境。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朝他告彆。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教他洗魂者的本分。她用這種方式,把他牢牢地釘在了洗魂者的位子上。好像還說了很多,但韓間已經什麼也聽不清了。他隻是呆呆地盯著上方的那麵山壁。他總覺得,那山壁上凸起的部分,似乎是刻下了她最後看向他的表情。最後的那一刻,她仍是向著他微笑的。***洗魂錄記載:洗魂者第三十六代洗魂主桑榆,生年不可考,卒年二零二零年九月三十日。收魂骨於重明影下。在位之時豐功累碩,聲名遠揚。其座下洗魂者韓間,於次年繼魂主之位,常懷悲憫,滿身清明,洗魂者一族自他手開枝散葉,發揚光大,世人無不以入洗魂者為榮。江湖傳言,第三十七代洗魂主韓間,通身清明、無癡無癲、無掛無礙,所怪之事唯有一,傳巴蜀有山,腹內崎嶇幽黑,韓間常去山腹內枯坐,時而款款一笑,時而淚流滿麵,無人知緣由,是以怪哉。《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