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變天,下起了雷暴,夏天的雷陣雨,雷聲大雨勢也大。晚上喝了點酒,困意上頭,裴寂睡覺前給叢蔚發完消息,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轉過臉抱著叢蔚頭天晚上睡過的枕頭就昏睡了過去。淩晨兩點,手機在黑漆漆的房間裡亮了起來,鎖屏的壁紙是某天早上裴寂偷吻叢蔚的畫麵,屏幕正中央彈出短信通知。當晚樊城發布了雷暴橙色預警,請市民朋友儘量不要外出,注意防火防電。裴寂晚上做了個夢,夢到叢蔚往前跑,他在後麵追,但是怎麼都追不上,越追心裡越慌。一口氣哽在喉嚨處,就像一顆石頭堵在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猛地一驚醒,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半晌一摸腦門,全是汗。看來晚上睡覺前真的不能喝太多酒,容易憋死。窗外還是黑蒙蒙一片,暴雨拍打著窗戶,就像有人在外麵朝窗戶上扔碎石一樣,一把一把地砸上來,吵得人心煩意亂。裴寂掀了空調被起床,隨手拿手機出來看,這才看到半夜發的氣象預警。全球氣候變暖,極端天氣是越來越多了,樊城七月幾乎下了一整個月的雨,江邊的水位都漲了起來。他拿了套乾淨的衣服,去衛生間洗澡。聽著水聲剛起,床頭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響鈴因為雨聲和水聲交織而顯得有些空茫。好不容易等裴寂洗完澡了,一邊擦頭發,側耳去聽,才聽見手機鈴響。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鐘。早晨6點一刻。那會兒裴寂還在納悶,誰會這麼早給他打電話。是個陌生的座機號碼。“喂,您好。”“請問是裴寂嗎?”“是,您是?”“我這裡是萬通縣人民醫院急診科,我們剛剛收到一名被雷劈中的傷者,在他散落到身邊的包裡發現了一個緊急聯係人信息牌,上麵寫的您的名字,所以我們就給您打電話了。傷者目前正在搶救,麻煩您儘快趕過來。”裴寂耳邊突然炸開一聲響雷,就像是震動了整片天空。手機應聲掉在床上,對麵的人“喂”了好幾聲,最後囑咐了一句“請您儘快趕到”,就掛了。“嘟嘟嘟”的斷線聲音,突然就和icu裡監測病人心跳的儀器的聲音重合了。裴寂狠狠咽了兩口口水,抓上自己的包和手機就往外跑。他真的,真的,不能再經受一次了。火車站裡燈火通明,候車大廳空蕩蕩的,隻有幾個農民工靠在自己的包裹上眯著眼睛睡覺。自動售票機上冷冰冰顯示著操作流程。裴寂伸出去的食指都控製不住地顫抖,他左手狠狠掰住右手,自言自語道:“冷靜,冷靜……”買了最早一班去萬通縣的高鐵。7點半發車,路程兩個小時。裴寂坐在候車室裡給叢珩打電話,對方一直是無法接通。裴寂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心焦,似乎連一口氣都喘不過來。兩個小時的高鐵,平日覺得時間短距離近,一覺睡醒就到了。可今天不一樣,因為太早,去萬通的人也不多,7號車廂隻有零星的幾個人,列車穿行在暴雨裡,猶如一柄利劍射出。天隨著時間變亮。萬通的雨比樊城的雨略小一些,窗外的景象也變得清晰許多。小站台很簡陋,柱子外表油漆剝落得斑斑駁駁,站台外有幾棵小樹被昨夜的暴風雨吹打得歪了,看上去可憐巴巴。出火車站的時候,裴寂看到一麵電子屏正在放當地新聞,昨晚有涵洞淹水,早間電視記者正到處播報漬水情況。裴寂沒等到出租,招手上了輛黑的,用兩倍的價格去了萬通縣人民醫院。因為太過急切,下車的時候還被絆了一下,在醫院門口跌了一跤,牛仔褲膝蓋上蹭上了一大片泥水。“您好,我找昨晚上送進來搶救的病人,我是緊急聯係人信息牌上的那個人。”“哦,是你啊,怎麼現在才來,人還沒出來,我帶你去手術室門口等。”護士小姐戴著口罩,醫院裡的空調溫度有些低,她披著一件米色的針織開衫,“對了,一會兒你去交一下費用。”縣城公立醫院沒法跟大城市比,昏暗的燈,老舊泛黃的牆壁和走道。裴寂隻覺得腳底板竄上一股涼意,讓他渾身發冷。“好了,你在外麵等等吧。”護士小姐說完就要走,裴寂趕緊拉住她:“除了傷者,沒有其他人跟著嗎?”“沒有啊,送來就是一個人。”“好,我知道了。”裴寂滿腦子都是叢珩,叢珩,叢珩那個小混蛋去哪兒了。他拿出手機瘋狂給叢珩打電話。第18個電話。終於通了。“喂。”叢珩似乎還沒睡醒,聲音懶洋洋的,黏得就像拉不開絲似的。“我操你媽,叢珩,你姐呢?為什麼會到醫院搶救,你在哪兒,為什麼電話打不通?你們跑出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裴寂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對著手機就吼了出來,血液直往腦袋頂衝,整張臉都漲紅了。叢珩被吼得一愣:“我,怎麼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坐起身,被吵醒的腦子一點也不清醒,“我們在村裡啊,沒發生什麼事啊。”“醫院都給我打電話了,叢蔚在搶救,還沒發生什麼?你趕緊給我滾過來。”裴寂已經很久沒像這樣發怒了,一轉身踢翻了一個垃圾桶,“嘭”的落地聲音在手術室門口的走廊裡響起,引來護士小姐的輕斥。“不是,我真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叢蔚,叢蔚在我隔壁啊。”叢珩下床,開門出去到隔壁敲門,“我們昨天晚上跟供貨商談到好晚,還去看了料,真沒出啥事兒啊,你都把我說懵了。”叢珩敲門的聲音很大,幾乎沒幾下,叢蔚就來開門了。隔著電話,裴寂聽見了叢蔚的聲音。“怎麼了?”裴寂無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地獄天堂一線之間也不過如此。叢珩把電話遞過去:“一大早,給我打了幾十個電話,也是這鬼地方信號不好,昨天又下雨,現在才接到,一接電話就說你在醫院搶救,把我鬨的。”叢蔚看了眼手機屏幕,裴寂兩個大字。“喂,裴寂,你找我?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呢?”叢蔚的聲音切切實實地出現在裴寂耳朵邊上。還沒等到那邊說話,叢蔚就先聽見了一聲嗚咽。“你把我嚇死了。”——等叢蔚趕到醫院,才知道那緊急聯係人信息牌鬨了個大烏龍。裴寂給叢蔚裝了好幾個,在她隨身的包上也掛了一個,可那玩意質量有問題,鏈子半道上就斷了,所以書包上的那個落在了大巴上一個同行的路人包上。那是個50多歲的大爺,昨晚上打雷的時候,他正在打電話,又剛好走到一棵樹下,手機也糊了,隻有散落在旁邊的行李包裡,有個緊急聯係人信息牌,醫院理所當然地就以為是傷者家屬,直接就給裴寂打了過去。裴寂原本就因為昨晚上的夢而心神不寧,一大早接到電話,連核實都沒核實一下,慌忙火急就往萬通趕。人在路上差點沒崩潰。直到聽到叢蔚的聲音,心裡繃著的那根弦才突然斷了。在醫院門口看到從出租車上下來的叢蔚,衝上去就是一個熊抱。把人箍得特彆緊,好像就要揉進自己身體裡。“你真是把老子嚇壞了。”裴寂長大以後就沒怎哭過,可每次流眼淚,都因為叢蔚。叢蔚的腰有些抻得慌,腳尖都踮起來了。明明不是很舒服的姿勢,可她也不計較,抱著裴寂,慢慢地安撫他。她知道裴寂一直沒有安全感,上次許鄧嵐找上門那件事就已經有跡象了。隻是,她沒想過,會這麼嚴重。他好像一直都處在一種恐慌裡。隻要叢蔚不在他身邊,他就隨時都害怕,她會再一次不見。叢蔚心尖上被人掐著,疼得喘氣。“我在,我很好。裴寂,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你要相信我,不管我做什麼,去哪裡,都會為了你保重好自己。”她仰著頭,隻到他的下頜處,一邊輕吻一邊說話。好不容易人安靜下來了,叢蔚去護士站問了情況,然後給那位大爺交了一些費用。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信息牌,也許人家早就找到家屬了,也不至於耽誤這麼久,叢蔚多少還是有些愧疚。裴寂也不說話,紅著眼睛,拉著叢蔚的手,緊緊地扣著,半點都不願意放開。叢蔚原本打算今天繼續跟供貨商談材料供應的事,可裴寂眼下情況也不穩定,整個人都不踏實。她隻好把事情委托給叢珩,然後買了兩張票,跟裴寂回樊城。叢珩老大不願意:“我又不是給你打工的。”“拜托你了,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該信任誰了,我是真的把你當弟弟的。”聽了這話,叢珩臉色明顯好看了一些,但還有些不依不饒:“什麼叫當弟弟,我本來就是你弟弟。”咕噥了兩句,狀似不耐煩地揮揮手,“算了算了,你們回去吧,我去談就是。”就這樣,叢蔚從樊城到萬通,就呆了還不到24個小時,就被裴寂又帶回去了。回去的路上,裴寂也不肯休息休息,一直拽著叢蔚的手,也不怎麼吭聲,臉色實在不好看。叢蔚把他摟進懷裡,那麼大一個,抱在懷裡還有些吃力。“以後我儘量都跟你一塊出去,好嗎?就像你曾經說的,你會為了我保重自己,我也會為了你保重自己,畢竟,我隻有你了啊,裴寂。”“不要害怕,未來還很長,我不會提前下場的。”“我怎麼會舍得出事呢?你那麼好,還有那麼多人覬覦你,把你送給彆人,我好舍不得,好不願意。”“我們一起往前走,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想要跟你一起去做,還有好長的後半生要過,你不能總在害怕中度過啊。”“裴寂,就算有一天我不在,死亡也不會帶走我,我永遠在你身邊。”回到樊城,第一件事就是先回家洗澡。裴寂一大早淋了不少雨,雖然是夏天,但是渾身透濕地在開了冷氣的醫院裡呆了那麼久,高鐵上的溫度也低得冷死人,一路上,裴寂已經打了兩個噴嚏了。叢蔚押著他去洗澡。裴寂站在洗手間門口,拉著她:“你就在門口等我。”叢蔚笑眯眯,伸手摸他的眉毛:“好,等會兒我給你吹頭發。”趁著裴寂去洗澡的時間,叢蔚去找了裴天成。裴天成因為兒子要回來,特地請了年假在家呆著,這一段時間是難得一家人都聚在一起的時間。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裴寂一大早鬨瘋了似的。叢蔚簡明扼要地解釋了一下。然後站起身,非常鄭重地給裴天成鞠了一躬。“叔叔,對不起,我讓您兒子擔心了,也讓您和阿姨擔心了。”裴天成哪經得起這麼正式的道歉,在他眼裡,那還是兩個孩子呢,怎麼能怪他們。“欸,彆這樣,孩子,你沒出事是好事。”叢蔚還是站在他麵前,手揪著自己的衣擺,應該是有些緊張,但是麵上瞧著還是那樣平淡,不愧是當年全國CMO金牌得主。“我有個請求,可能很突然,在您看來可能也很草率,但我是真心的。”叢蔚抿了抿嘴,心下一狠,“我跟裴寂都到了法定年齡了,我想跟他結婚,先領證,辦酒的事以後再說。我知道,我可能不是一個好的兒媳婦的標準,我沒考大學,現在也沒工作,父母也都不在了,條件確實不太好,但是,我是真心的,如果嫁給他可以讓他安心,我願意。”“我沒有遇到過這樣珍惜我的人,我很想把我的一切都回饋給他,我希望未來的人生,我們可以一起度過,我什麼都沒有,隻有自己,托付給他,我永不後悔。”裴天成靜了片刻:“孩子,我跟他阿姨都覺得你很好,非常優秀,現實的標準隻是一種尺度而已,但代表不了所有。我唯一的顧慮是,你們還很年輕,沒見識過生活的磨難,裴寂是個男孩兒,在一段婚姻關係裡,男性往往處於上風,女孩兒更容易受委屈,他還不夠成熟,我怕你未來會受委屈。”“生活對我而言,早已不仁慈,裴寂在我這裡,不需要很成熟很世故很圓滑,隻要他永遠真實,就可以了。”“不需要誰受委屈,我照顧他,他照顧我,我們相互關懷。”“我也有私心,我想有一個家,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