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蔚自己的房間,叢蔚自己的床。正主回來了,裴寂自然是要把這些都還回去的。那個房間對叢蔚來說很熟悉,幾乎有一種身體和心理的條件反射,走進去,就像是回到家,身心都放鬆了,都不用旁人引導,自己就知道躺到床上,裹著被子縮成一隻小小的蠶蛹。她的藍牙音箱沒有帶回來,床頭那些玩偶也沒帶回來。整張床上,除了一床被子,什麼都沒有。電熱毯把被窩熏得熱烘烘,一進去就舒服地伸了伸腳。裴寂手裡拿了本繪本,給叢蔚把床頭燈調得暗了些。“聽故事好不好?”叢蔚半張臉都縮在被子裡,衝裴寂點頭。這是萬家燈火裡,似乎不怎麼特彆的一盞燈,窗戶裡透出的亮光也好像跟這棟樓裡其他的亮光沒什麼不同。兩個人都在異鄉。在臨水的一套小房子裡,相互依偎著、陪伴著。於是,這個新年,就這樣慢悠悠地過了。裴寂準備起身回房的時候,才發現叢蔚的手從被子底下伸出來,拽著他的衣擺,拽得緊緊的,動作還和原來一模一樣。他往外抽了兩下,引來叢蔚一聲無意識的嚶嚀。“小磨人精。”戳了戳叢蔚的臉頰,指腹好像能感覺到一點點的肉感,“依了你也不是不可以,這麼多人情債,以後慢慢還吧。”說著抬腳上了床,坐靠在床頭,一隻手拉著叢蔚的手,一隻手從床頭櫃抽屜裡摸出一根棒棒糖,然後拿出手機刷了起來。一張一米八的小型雙人床上,一人睡著,一人坐著。雙手交握。房間裡的燈透著淡淡的橘色,籠出一屋子的暖意。何萬舟給他發了好幾條消息,裴寂這會兒才看到。【情緒怎麼樣?如果不行還是送回診所吧】【關注一下她的狀態變化,看有沒有特定的場景和環境,可以讓她舒緩一點】【你們到底在乾啥?還不回消息,我都要睡著了。裴寂,你可彆亂來啊】【叢蔚還是個病人!!!】裴寂看得滿臉黑線,怎麼著,他看上去難道不像個正人君子?低頭去看睡得香的叢蔚。“你可得為我的人品作證。”這一個晚上,也讓裴寂觀察出不少東西,心裡那叫個不舒服。兩年的時間,不過兩輪春秋四季的輪換,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再想想叢文晏當初一個人照顧叢蔚,在她十三四歲的年紀,無論從身體還是心理,都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壓力想來隻會更大。不與人對視、不適應有光的環境、對自己不滿意、對自己的感受不自信、不敢要求、不敢依賴。典型的抑鬱症患者。裴寂記得曾在心理學課上聽過這樣一段話。“抑鬱本身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情感的喪失,是將你與世界隔離開來的厚重簾幔,並同時傷害著你;它不是悲傷或者痛苦,它是一種疾病。抑鬱的反麵不是幸福,而是活力,包括高興、興奮、悲傷和痛苦。”1沒有關心、沒有理解、沒有保護,兩年時間的傷害,終究把她推到了懸崖邊。求助無門。她和那個小房間一樣,就像茫茫大海裡的孤島,在過不完的冬天裡煎熬。那天晚上。裴寂給很多人都發了一條信息。給薑杳杳、給王詠儀、給柏粵、給明晉、給應時、給紀敏……當年一同奮鬥過的同行者。他們一直在等叢蔚的消息,沒有人放棄過她。這件事,總該讓她知道,讓她明白,她的存在,對很多人來說,都充滿著意義。抑鬱症是一場靈魂的重疾,除了治療,隻有陪伴、關心和理解,才是“對症”的藥。——快遞是大年初七恢複正常運輸的。初八的晚上,叢蔚收到了一封信。來自深圳。信封上貼著郵票,寫著收信人和地址。打開後入目的第一行是:小蔚蔚,好久不見,我很想你。那字跡再熟悉不過,叢蔚曾經無數次地給她批改過英語單詞聽寫,無數次給她整理過生物卷子,無數次拿著她的作文一句一句劃議論文結構……從叢蔚回歸學校的第一天到離開學校的最後一天。她們始終肩並肩坐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是薑杳杳,從香港過境,在深圳寄出的一封手寫信。“我考到了深圳大學,進金融專業分數有一點點不夠,調劑到了生物專業。我萬萬沒想到,費儘心機,還是逃不了生物的折磨,你說當年生物老師是不是給我下了咒,我後來想,如果最後那段時間,你還在的話,我肯定不可能被調劑,怎麼著也得高出個十幾分來。”“我最近在香港跟著我老師和學長學姐他們一起忙一個項目,到三月可能都脫不開身,你等著我,等我把手頭的活乾完馬上飛奔過去抱你,我實在是太想你了,五臟六腑都在想。”“我去年認識了一個香港的男生,我們倆是在機場遇到的,那天晚上飛機晚點,我倆就坐在候機室一邊打瞌睡一邊等,後來我在學校又看到過他一次,我倆吃了幾頓飯。我覺得他有點帥,有點心動,但是,他真的有點矮,怎麼辦,我當年的擇偶標準可是要一米八啊。”“沒有你在我身邊的日子,我真的覺得生物好難學啊,幸虧你當時逼著我把基礎知識鞏固了,不然我看我連大學都沒法畢業了,我大二第一年還掛過一次主修課,哭唧唧。”……絮絮叨叨寫了五六張紙,比她當年寫的每一篇作文都長。最口語化的語言,寫錯了的字還喜歡畫個黑圈圈,就像是日常閨蜜之間再普通不過的八卦和吐槽,分享著她們分彆後兩年間,她孤身在外的日子。叢蔚看信的時候,裴寂在廚房裡做飯。謝放跑過來蹭飯吃,兩個一米八幾的大高個擠在小小的廚房裡,轉個身都要打架。“想不到啊,當年叱吒樊城的街頭小霸王,現在居然成了個夥夫,愛情的力量真偉大。”謝放嘴裡咬著一根黃瓜,嘎吱嘎吱吃得賊香。裴寂碗裡打著雞蛋,嫌棄地看了他一眼,除了麵對叢蔚,他依然很暴躁:“你要啃出去啃,礙手礙腳,叢蔚不想跟你一起吃飯,你還厚臉皮跑過來,你打碗白米飯就走算了。”“你曉得她不樂意跟我一塊吃飯,我來了這麼多天,給你千裡迢迢送煙花,到今天才來蹭一頓,你有點良心好不好,兄弟還有沒有得做。”“沒得做,滾滾滾。”嘴上不饒人,手裡卻切起了謝放最喜歡的牛肉。一桌飯菜,除了水煮牛肉是專門給謝放做的以外,其他菜都是少油少鹽,最有利於病人康複的健康飲食。謝放偷偷嘗了一口,淡出個鳥。伸著脖子衝叢蔚的房間叫道:“叢蔚同學,你男朋友對你一點都不好,天天把你當小尼姑養。”裴寂撲過去捂他的嘴:“你嘴怎麼這麼大呢,嚷嚷啥,小聲一點,彆吵到她了。”謝放敲著筷子:“我看你就是太小心了一點,你越是表現得不正常,她就越覺得自己不正常。五大三粗一大男人,天天細聲細氣地哄著她,你這是把她當傻子,還是把你自己當傻子。”謝放和裴寂不同,他把叢蔚當成一個普通朋友,沒有那些個心疼憐惜,反而刻意用一種相對冷靜客觀的態度對待叢蔚。何萬舟沒說這種態度好還是不好。隻是裴寂瞧著從前叢文晏就是這樣的,不自覺也覺得自己應該要這樣。裴寂原以為叢蔚不會出來吃飯。可謝放嚎那一嗓子後,沒多久,房門就哢噠響了,叢蔚頂著一雙能跟憤怒的兔子相比的紅眼睛出來,揪著睡裙,還衝謝放小小地笑了一下。那笑很生澀。但確確實實笑了一下。裴寂登時看向謝放。謝放揚揚眉,一副“你看,老子說對了”的模樣。三個人當真坐在一張小圓餐桌上吃了頓午飯。叢蔚看著桌上那盆水煮牛肉,有些饞,她好像很久沒有吃過口味稍重的東西了,那辣椒的香氣撲滿了整間房。謝放一盆水煮牛肉一碗米飯吃得很香。叢蔚的胃裡湧起了一股久違的餓意,還有喉嚨裡不斷吞咽的唾液,無一不在說明,她真的有些饞了。裴寂夾了一筷子牛肉在她碗裡:“有點辣,先嘗嘗,不適應就吐掉。”謝放嘴邊還掛著一顆米粒,哼了一聲,筷子又夾出幾片牛肉,往自己嘴裡塞,大口咀嚼。叢蔚咬咬下唇,把碗裡的牛肉放進嘴裡。辣感一瞬間席卷整個口腔,下一秒就嗆出了眼淚。她捂著嘴咳嗽,小臉皺成一團,眼角掛著眼淚珠子。紅暈從脖子猛然染上了整張臉。紅撲撲的。叢蔚那一刻神情鮮活得就像從前一樣,眉眼清亮,氣色紅潤。裴寂覺得,叢文晏那套可能不太管用。謝放這樣誤打誤撞的,說不定還真能有點效果。——晚上帶叢蔚去診所看診的時候,裴寂把中午的事跟何萬舟談了一下。何萬舟一臉驚詫:“我不知道你私底下竟然是把她當女兒養的嗎?”裴寂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不是想著叢叔也不在了,她現在又這麼不穩定,我就想儘可能周全地照顧她。”“拜托,你是她的同齡人,你不是她爹啊!難怪,難怪叢蔚現在站在你身邊還是一副彆彆扭扭的樣子。麻煩你擺正自己的位置,你是男朋友不是爹,儘可能平等自然地跟她相處,該親昵就親昵,該……咳咳,勾引就勾引,你們儘量達到一種靈魂也能相互陪伴契合的程度。”何萬舟一張老臉都說紅了,最後乾巴巴扔下一句,“記住了,彆想著當爹。”“我現在想著她身體不好,就……”“當年她回學校那會兒,也沒算痊愈,你們不知道她是個抑鬱症患者,反而相處得很好,讓她後來有非常大的變化和好轉,幾乎和正常人無異了。你現在就還跟以前一樣,發自內心地順其自然地跟她相處,彆太刻意了,會影響她的。”裴寂撓頭,隻覺得前段時間滿腔子柔情可能都喂了狗。注釋:1、摘自心理學博士RichardO’or撰寫的《走出抑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