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顆糖(1 / 1)

嗜甜患者 遲非 1878 字 23小時前

百日誓師那天,3月1日,農曆一月十六,元宵節的第二天,叢蔚18歲的第一天。春天還沒到,風卻已經不再刺骨,高三教學樓裡的氣氛被時間擠壓得尤其火熱和壓抑。學校操場上站滿了高三的學生,升旗儀式舉行得尤其隆重,年級主任講過話,宋端就屏著一口氣上了台,在國旗下講話,代表高三學生宣誓,站在台下都可以看到他微微顫抖的雙手,還有脖子上因為激動大聲而隆起的青筋。一般情況下,學生代表都是年級第一,奈何年級第一的叢蔚是個啞巴,年級第二的關遊是個掌握不住的奇葩,這個鄭重的任務就落到了宋端的頭上,宋端還激動了好些天,一篇講話稿翻來覆去改了無數遍,還偷偷在下了晚自習以後躲在教室裡排練。叢蔚看著耿越親手掛在黑板旁邊的倒計時表,沒有什麼花紋,就是一張張的白紙,上麵印著黑體的數字,從100開始倒數,那字體字號很大還被加過粗,漆黑的印刷在白紙上,有一種強烈的衝擊感,就像不斷加碼的擠壓器。她近來有些失眠,不知道是不是壓力太大,通常睡上幾個小時,偶爾還會夢到故人。夢魘於她而言有些折磨,精神和身體都開始吃不消。叢文晏想給她請假不上晚自習,可叢蔚死活不答應。裴寂看著她一天比一天瘦,周末買了一個老式錄音機,在家裡把所有的古文都背了一遍,錄下來,給叢蔚,讓她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聽。彆說,文言文這東西還真的催眠,加上裴寂那乾巴巴的嗓音,比那催眠曲還有效果。三月中旬,最後一輪藝術校考結束,柏粵回班,迎來三月調考。隨後是四月調考、五月調考。沒有人刻意關注季節的變化,但夏天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到來,教室裡的吊扇揚著一個冬季的灰塵,也吹不散教室裡的悶熱和學生額頭的汗。那是最後兩個月裡,再普通不過的一天。溫度適宜,陽光溫暖。耿越歸還了整個高中階段的最後一節體育課,他帶頭換上球衣,在籃球場上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球賽。1班的總體成績越來越好,有三個保送,四個過了一本大學的自主招生,耿越一直都很高興。體育課下課的時候,叢蔚去了一趟洗手間,薑杳杳和王詠儀去了一趟小賣部,三個人約好在樓梯口碰頭一塊上樓。叢蔚還記得從洗手間出來的那個十字巷口,暖風穿過巷子,有幾分呼嘯的聲音,撩起她滿頭的長發,吹涼她還濕漉漉的手。去樓梯口的路上,她還在背著《出師表》。教學樓前的風溫柔了許多,就像這個世界給予她的最後一點溫柔,拂過她的下巴,帶著草木生長的香氣。然而下一秒,“轟”的一聲悶響,有溫熱的液體濺到她的臉上。眼前所有的一切就像列車外飛速退去的風景,最後隻剩一片荒原。叢蔚抬手觸了觸臉上濕熱的地方,指尖點了一片紅,然後被她手上的水滴暈開,順著手指流向手掌。耳邊有尖叫聲此起彼伏,驚恐到了極致,像是靈魂深處的恐懼。視線回歸,目光聚焦到離她不過數十米的地麵上,那個人側著頭,口鼻湧出大片的血液,長長的漆黑的頭發下有白花花的東西流出。她的身體像是嗆到一般撲騰了兩下,那雙眼睛看著叢蔚,嘴邊還有笑,是地獄裡爬回來的惡鬼,嶙峋可怖的手朝她伸過來,想拉著她一起下地獄。教學樓前空蕩蕩的一片空地,隻有站著的叢蔚,和趴著的她。所有的聲音也隨眼前的畫麵遠去,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醫院樓下的空地,人來人往,陽光燦爛,雲層高懸,天都藍得好似油彩刷過,叢蔚一直覺得那天本該是個好日子。有人穿著病人服重重摔倒在她麵前,不遠處還有個已經停止哭泣和呼吸的孩子。那人瘦成了一把骨頭,眼眶深陷,雙目全是血絲。許是還有一口氣,眼珠子盯著不遠處的叢蔚,死死地盯著。然後渙散。風起的時候,叢蔚好像虛空聽見一聲抱歉,但血腥味洶湧而來,就像重重一擊,誓要把她的靈魂從這具身體裡衝撞出去一般。她一步步走過去,卻不知道該先去抱那個已經摔爛的孩子,還是先去抱那個瘦成了一把骨頭的女人。此後,她的世界開始扭曲顛倒,尖叫聲無時無刻不在她腦海裡盤旋,那人死前的最後一個眼神就像魔鬼一樣纏著她,那句臆想出來的抱歉是每晚喚醒她的惡嚎。叢蔚的嗓子裡好像有氣泡翻滾,胸腔裡喉道裡好像有東西要衝出來,衝擊著她的嗓子眼,不留半點情麵。那一天。整個高三樓上上下下都聽到了一聲極高極淒厲的叫聲,像一把開過刃的匕首,直直插進心臟。——薑杳杳和王詠儀衝過去的時候,兩個人也是從沒見過這樣慘烈的場麵,渾身起了一身白毛汗,恐懼得四肢都不聽使喚。她們看著前麵站著一動不動的叢蔚,先是小聲地叫她,可她沒一點兒反應。回過神來的王詠儀衝教學樓走廊上看熱鬨的同學喊道:“叫老師,打120,快點啊!”然後瘋狂地叫叢蔚的名字。薑杳杳虎牙用力,紮破了下嘴唇,口腔裡彌漫出一股鐵鏽味,見叢蔚完全沒反應,捏了捏王詠儀的手,一拔腳就往叢蔚那兒衝,想去把她拉開。可人剛跑到一半,就看見叢蔚脫力似的倒在地上,縮成一團,細細的脊背顫抖著,沒一會一聲尖叫幾乎要穿破雲霄。薑杳杳被那尖叫釘在原地,胸腔裡的心跳劇烈,她回過神,眼淚流了滿臉。斜刺裡撲過來一個人,把叢蔚抱進懷裡,用身體隔絕在她和屍體之間。“彆怕,知知,彆怕……”裴寂跪在地上,把叢蔚整個人抱進懷裡,下巴死死抵著她的肩膀,“看不到了,什麼都看不到,我擋住了,知知,我擋住了。”“彆看,彆想,我求求你了,知知,不要看。”隨後的場麵是薑杳杳前小半生裡看到過的最混亂的畫麵,各班學生四處跑著進教室,老師、校領導匆匆穿梭在走廊上,嚴厲警告著學生們不要跑不要慌不要到處傳消息,警車開進了學校,警察用一塊白布把屍體蓋上,然後在周圍起了警戒線,120到場,拖著屍體“烏拉烏拉”地離開學校。裴寂一直抱著尖叫發抖的叢蔚,坐在耿越的辦公室裡,等著叢文晏。後來,叢蔚被叢文晏帶走。此後,很多年,薑杳杳再也沒見過叢蔚。那個不能說話、學習成績很好、很好相處的小姑娘,就像一場幻覺,隻存在了一年,就消失了,成了大家閉口不言的禁忌。因為那樣淒厲的叫聲,是他們此生都未曾聽過的,像一個烙印,連接著一場誰都不願意回憶的慘案。——“那家長還在學校門口鬨呢?”“是啊,天天扯著橫幅在門口要學校給說法,我聽3班的同學說,跳樓那姑娘是寫了遺書的,說是不願意回家,想一輩子留在學校裡,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聽得我雞皮疙瘩起一身,渾身發毛。”“家裡得是有多折磨人啊,寧願死也不肯回家?”“我聽說,聽說的啊,那姑娘在3班成績也就是個中遊,在全年級得排上兩百多名了吧,她爸媽一直不滿意,還打她呢,說是大夏天的都不肯穿短袖,身上都是傷,考得不好就得挨打,不挨打也得挨罵,他們班同學說的好可憐。”“她蠻安靜的,我記得她總是獨來獨往,也不喜歡跟人說話,頭發總是油油的,低著個頭也不知道天天都在想什麼,反正覺得平時就不太正常,可能家裡給的壓力真的大,要真是身上有傷,能算家暴了吧。”“也不知道她爸媽天天堵在學校乾什麼,明明是他們家自己的問題,3班老師對她挺好的,尤其是她們生物老師,還帶她回家吃飯呢。”“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臉在學校鬨,吵著嚷著要賠錢,唉,學校也是倒黴。我那天去天台看了一眼,門鎖全換成新的了。”……跳樓的姑娘叫孟緣,在學校裡不怎麼有名,可成為焦點後,好像誰誰都認識她,誰誰都可以說一句,她生前如何如何。離高考還剩兩個月,隨著這場事故,氣氛越發凝重詭異了。高三的學生搬了教室,那棟樓暫時封了起來,等下一屆高一的學生入學後使用。1班好像沒什麼變化,但又像完全不同了。薑杳杳的身邊再沒有坐人,書桌空空蕩蕩,所有的東西都被帶走了,她常常做著卷子,側頭一看,眼淚就控製不住地流。“裴寂,你有她的消息嘛?”放學的時候,薑杳杳跟在裴寂的身後,跟了一路,終於在校門口問了出來。男孩的脊背更駝了,胸前的胸包再也沒見他背過。他背對著薑杳杳,許久才說了句:“沒有。”聲音低沉嘶啞,好似已經有很久很久都沒說過話一樣。叢蔚消失後,裴寂發瘋找過她一段時間,還請了兩周的假去臨水找何萬舟,可連何萬舟都不知道叢蔚和叢文晏去哪兒了,這一對父女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點蹤跡。“十二月”很快就被重新租了出去,是家新開的咖啡廳,生意很好,比“十二月”的生意好多了。裴寂每天到“十二月”的門口等。可等到的,隻有夜裡乾燥的風。謝放索性把摩托車修理廠休業了,每天開車接送裴寂上下學,柏粵跟汪銘換了個位置,守在裴寂的身邊。發過瘋逃過學以後,五月調考,裴寂考了630分,離他當時跟叢蔚定下的目標還差40分。成績出來那天,他在公告欄那裡站了很久。眼睛直直望著排名第一的位置。現在已經變成了關遊。“哥,你彆這樣,她說不定就跟之前那次一樣,高考前就回來了,總不能不參加高考吧。”柏粵勸他。裴寂搖搖頭,他覺得她不會回來了。就像段嘉銘說過的那樣,不會回來了。那天以後,裴寂好像又恢複了正常,每天上學、放學、刷卷子、做題、考試,比之前任何時候都用功,每天晚上熬到三點才肯睡覺,抱著叢蔚原來給他寫過的錯題集一遍一遍地刷,兩天就能刷完厚厚一本,筆芯不到一周就攢了一抽屜。他也不再說話,沉默著。好像連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了,像個抽空了的木頭人。他常常半夜醒來,摸著枕頭下麵的紅色圍巾,恍惚那個人隻是一場幻覺。叢蔚的消失,帶走了他全部的喜怒哀樂,那個看著痞壞陽光、內心溫暖幼稚的男孩,突然就變了,變得冷漠而尖銳。高考如約而至。叢蔚果然沒有回來。分數是裴天成查的,考完最後一門從考場出來以後,裴寂就沒一天清醒過,混酒吧喝酒,抽煙抽得整個房間都煙熏火燎。682分。清大電子信息專業。他考上了他們約好的學校。可最終隻有他一個人孤身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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