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城是樊城的特色之一,在郊區的一大片地上,按照明清古建築和街道形式建起了一片古代劇拍攝區,當地人就直接管那個地方叫影視城。一年四季都有劇組在這裡拍戲,而每年的元宵節是一年裡麵唯一一天暫停所有場地拍攝,直接轉為燈會場所的日子。本地人差不多都知道元宵燈會,一年一年地開著,形式也不太變化,已經成了樊城的特色節日,一辦就辦了近20年。整條長街全長大約近千米,兩側古樓林立,灰瓦白牆佇立著,門店外橫插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掛著黃底紅邊的招牌布條,然後沿著門簾就是一串小燈籠。每隔20米就有一根很高的柱子,掛著每年頂好看的精致花燈,隻能靠猜燈謎去得,花錢都是買不著的。這麼一條長街,燈籠一個連著一個,一串順著一串。叢蔚小時候讀過嘉慶時期的《澄海縣城誌》,裡麵說:“十一日夜起,各神廟街張燈、仕女遊、放花爆、打秋千,歌聲達旦。”又說:“今俗無夜,各祠廟張燈結彩,鬮為鼇凶,人物台榭如繪……競賽花燈。”那些被曆史時光蒙了塵的場景,好像就在這一刻都又活了過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換上了明清時期的服裝,糖葫蘆插在稻草紮的棍子上,街邊的小攤全都是木頭架子搭成的,每個檔口都掛著各種紙糊的燈籠,全都由傳統燈籠製法的非遺繼承人和他的團隊親手打造的,幾乎按照古代的燈籠款式做了一比一的還原,一盞賽一盞漂亮。街麵上還有賣香包的小攤,不過味道就劣質了些,無論從原材料、製作手藝都不太能上台麵。薑杳杳捏了一隻狠吸了一口,結果被嗆得差點背過氣。“都是做香的,這跟你家的東西也差太遠了,明年讓你爸來擺攤,保證一秒把這家比下去。”薑杳杳靠著叢蔚洗鼻子。起先幾個人還是湊在一塊往前行進的,可是人流量越來越大,同一方向和相反方向的都混在了一起,摩肩擦踵,擠得水泄不通。叢蔚不過是在一個皮影戲的攤子上駐足多看了兩眼,一轉頭,身邊的人都不見了。人流就像被風不停吹著的沙礫,一揚起,再落下就變了樣子,回頭去找,都不知道要從何找起。叢蔚心裡一咯噔,轉身就往兩側店鋪邊跑去,站在一家泥人攤子旁的花壇上四處張望,手裡捏著手機,挨個給他們發消息。捏泥人的瞧她可愛,逗她:“小姑娘,走散了就自己逛逛,咱街上攤子都是熟人,放心,不會把你拐走的。”叢蔚對他擺手,正準備在手機上打字給他看,旁邊突然就躥出了一個人,兩三步過來,往花壇上一跳,把人招進懷裡,手機都差點被嚇掉了。“一轉頭就找不著你,老子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裴寂一著急,一禿嚕就口不擇言了。叢蔚側著身子被他抱在懷裡,耳朵貼在他正胸口,隔著衣服,心跳聲都猶如在耳邊擂鼓。她抬手,懸在半空猶豫了那麼一小下,就順著落到了裴寂的脊背上,輕輕拍打兩下當作安撫。裴寂鬆開手,上下打量了好幾眼:“沒撞著吧。當時我就要跟上你,誰知哪個不長眼的不要命地往前擠,也不怕出現踩踏事故,一點素質都沒有。”他氣得不行。【沒事沒事,我挺好的,其他人呢?】“他們都是燈會的老油條了,用不著擔心,我們從小就在這兒玩著長大的,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去。就是你,頭回來,弄丟了我都不知道該上哪裡找去。”【那我們要不要去找他們?】“不用了,我給他們發了消息,晚上十點在大門口集合。現在咱們就各玩各的吧,不然你找也不知道要從哪兒找起,這裡岔路特彆多。”裴寂牽著叢蔚從花壇上下來,手緊緊攥著她的手,力氣很大,說什麼都不肯放開。“走,先帶你去玩兒。”兩個人拉著手,這回倒是不會丟了,混在人群裡,誰也不會注意他們的親密姿勢,好像麵對一群陌生人,在這種時候反而更自在一些。“前麵有猜燈謎的地方,可以打擂台,誰能車輪戰一直猜到最後,就能得到今天晚上的燈王。”裴寂指了指廣場中心最高的那根柱子上掛著的“九鬥珍珠燈”,仿照明朝永樂年間的珍珠燈,用白色的玻璃珠子串成一個長筒形燈體,裡麵燃燒著99根彩色蠟燭,彩燭點燃,這個珍珠燈就變成了九色珍珠燈,越遠看越漂亮,加之晚間溫差過大起了霧氣,飄飄渺渺美不勝收。叢蔚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燈籠,在科技急速發展,新技術不斷革新,離不開電的現代社會,也沒有誰會特地去研究花燈製作,可偏偏就有人用一生執著於傳統藝術的傳承,比如這盞花燈的製作者,比如叢文晏。【猜燈謎不難,我去試試】誇下海口。裴寂不忍心給她潑冷水,可這麼多年了,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每年燈王的燈謎,那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猜到的。去年,要不是九十歲的大學國學教授最後咬著牙出麵,燈王就要在這裡掛上一整年了。而去年的燈王,則是一盞手工雕刻的巨型跑馬燈,9個麵,每個麵上都是用牛皮雕刻出來的名畫,蠟燭的光往外一透,落在地上就是一幅幅的影子畫。——叢蔚很厲害。這個厲害是指,她衝到了倒數第三關,在她口不能言,隻能寫字或者打字的情況下,要一邊思考還要一邊搶答,一個不能說話的人自然搶不過能說話的人,但她的腦子實在是轉得太快了。倒數第三關:忽而冷、忽而熱,冷時頭上熱烘烘,熱時耳邊聲戚戚,猜三國一人物。這道謎麵是明朝黃周星的經典謎麵,其實不難,隻要夠博學多識,對三國人物了解夠充分,就能猜出來。可叢蔚恰恰就卡在了三國人物這個地方,她儘往男性角色上想了,鑽了牛角尖,小時候也不太愛讀三國,一時間腦子一片空白,卡得動都動不了。旁邊一個小男孩反應倒是快,他跟著叢蔚一路猜到這裡,最後到底還是技高一籌。燈王顯然是拿不到了。但進了前三甲,多少還是有獎勵的,一盞縮小版的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仿了《紅樓夢》第五十三回裡提到的款式,雖沒有燈王精致,但也足夠漂亮。裴寂從她上台開始,就在台下一直看著她,用一種仰望的姿態,臣服於他的驕傲。叢蔚站在擂台上,被昏昏黃黃的燈籠光暈籠罩,沿著她身體的輪廓和曲線勾勒,逆著暖光,整個人好似在燈海裡發光一樣,頭發披散著,風揚起的發絲染著光的顏色,一身長裙,好似舊時畫中人。從她第一次從“十二月”裡走出來,那一晃神的驚豔,那仿佛穿梭時空的荒誕,帶著巨大殺傷力,直直劈中了裴寂。而這一刻,仿佛兩幀畫麵重合,是夜裡出沒的女鬼,勾人心魄。裴寂每看一次,都會心動一次。叢蔚那性子好就好在她壓根不好強,走到哪算哪,特彆容易滿足。從擂台上下來,提著自己的小燈籠也是一臉的喜滋滋。裴寂原先也不知天高地厚地參加過字謎打擂,能過三關就已經很不錯了,看到叢蔚到了最後三關,自己與有榮焉,腰板挺得直直的。渾身上下仿佛寫了兩個字。得意。擰開了手裡的水瓶遞過去:“喝口水歇會,我看你猜謎都猜得累。”叢蔚仰頭灌了一大口,手裡提著燈籠,手語打得不倫不類。【腦子累,注意力必須集中,反應還要快。說到底,還是書看得少了些,也太囫圇了,倒在這一關確實不太應該】裴寂恨不得給她鼓鼓掌。姑娘,猜個迷還要做一下自我檢討,說自己書讀少了。這樣的人,大概也就你獨一份兒了。“走吧,燈籠我給你提著,再往前逛逛。”裴寂任勞任怨的,就跟個小提提一樣。接過叢蔚手裡的長杆,另一隻手十分自然地滑下去去牽她的手。心機男,借著垂手的動作,抓了個十指相扣。叢蔚劉海下麵的眉毛微動了一下,低頭去看。一大一下兩隻手交叉扣著,掌心相對,親密無間。半晌,五根細細的手指往上彎起,貼在了那隻大手的手背上。裴寂走在她身前半步,眉眼神采飛揚,唇角高高掛起。路過一個插滿了冰糖葫蘆的架子,裴寂停了腳步,一手抬了抬花燈,一手抓著叢蔚不放:“沒手掏錢了,我想吃糖葫蘆。”叢蔚又開始招牌式歎氣。可臉上明明浮著笑。從口袋裡拿出十塊錢零錢遞過去,換來一串紅彤彤亮晶晶的冰糖葫蘆,糖衣泛著黃色糖漿的色澤,有甜膩的味道環繞四周。叢蔚拿著小木棍,把糖葫蘆遞到裴寂嘴邊。張嘴“哢嚓”就是一顆,塞得臉頰鼓鼓囊囊。“太肉麻了你們倆!”有人突然從後麵衝出來,一把撲向裴寂。裴寂鬆了叢蔚的手,一個格擋,才看清眼前的人是,絕世無敵大燈泡柏粵。轉頭,盯。薑杳杳無奈地聳聳肩:“拉不住,比哈士奇還瘋狂。”——回去的時候,一行五個人,公交車最後一排被占了大半。王詠儀睡倒在薑杳杳的肩膀上,薑杳杳睡倒在柏粵的肩膀上,柏粵睡倒在裴寂的肩膀上,幾個人跟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倒全倒了。裴寂精神得不得了,懷裡抱著叢蔚贏來的花燈,外套搭在自己的手上。外套底下有一對交疊的手。大掌捂得小手熱烘烘的,掌心都出了汗,就是不舍得放開。“我不知道你以前的生日都是怎麼過的,但是我希望你今天會覺得開心。”開口,壓低了聲音。叢蔚看著他,重重地點了兩下頭。這是肯定,再肯定的意思。兩人對視一笑,分彆扭過頭看向前方,藏在外套下麵的手,始終牽著。回“十二月”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四十了。叢文晏還在堂屋裡忙著,看見叢蔚提著花燈回來,站起身鬆了鬆脖子,走過去摸她的腦袋:“爸爸今天還沒來得及跟我的小寶貝說,生日快樂。”叢蔚前傾,一把抱住他,在叢文晏懷裡蹭了蹭臉頰。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姑娘跟父親撒嬌那樣。【蛋糕呢?】她中午就在廚房冰箱裡看到了叢文晏買的芝士蛋糕。叢文晏關了門,一邊帶著叢蔚去廚房,一邊笑道:“晚上沒吃飽啊,現在吵著吃蛋糕。”粉紅色的6寸小蛋糕,上麵點綴著星星糖,還有巧克力凝固成的數字17。【點蠟燭,你給我唱生日歌】“好。”燭火被吹滅,叢蔚睜開眼睛,分明看見叢文晏眼裡一閃而過的感傷,下眼瞼浮起了一抹紅色。她舀起蛋糕,塞了很大一塊到嘴裡,奶油蹭到了唇角,彎著眼睛笑了起來。【爸爸,謝謝你】舒婧走後的第三年,她終於肯過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