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晚上,年夜飯擺在後院屋裡,一張小方桌子,隻坐了叢蔚和叢文晏兩個人,桌麵上有四喜丸子、整條的鱸魚、骨頭湯,還有一些小菜,春節聯歡晚會八點就開始了,陣容每年都差不離,台上的主持人還是老麵孔。隻是屋裡有些冷清。叢文晏難得開了瓶白酒,拿了一個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叢蔚戳著碗裡的半碗米飯,其實也不太有食欲。上一次兩個人坐在一起正兒八經地過年,還是舒婧在的時候,一家三口整整齊齊,那時候叢蔚還會說話,叢文晏喜歡逗她模仿人家相聲小品說話,她也大大方方地演上一回,一家人總是顯得和和樂樂。舒婧會在過年前一周把家裡布置得喜氣洋洋,掛燈籠、貼對聯、編新的中國結,叢文晏就給她打下手熬漿糊、遞東西。逢年過節,家裡即便隻有三口人,也總是熱熱鬨鬨的。前兩年,叢蔚在療養院住著,叢文晏一邊忙生意一邊照顧她,年節根本沒辦法坐下來一起吃頓飯,更遑論還開著電視看聯歡晚會。這是舒婧走之後,他們過的第一個春節。不出所料,冷清且傷感。叢文晏也找不出什麼話題聊了,聊來聊去都是學校裡那些事,一年到頭,到這一天才鬆快下來,人也突然覺得疲倦許多。桌上的飯菜都沒怎麼動,北方溫度低,晚上罩上一層飯菜罩,把那條魚準備留到大年初一。叢蔚回屋洗了個澡,整個“十二月”從前院到後院到洗手間,所有的燈都開了,她坐在台燈下麵看書,原來一家人坐在一起圍爐夜話,守上整晚,現在她跟叢文晏都是各自坐在各自的房間裡,也都沒睡,守著不倫不類的歲。手機在桌上不停地震動。班級群、各種小群,還有同學,都在發新年快樂。薑杳杳還發了不少自己用p圖軟件做的拜年表情包。通過網絡,似乎都能感受到大家對於春節的熱情和過節的熱鬨氛圍。叢蔚抬頭從窗戶看出去,斜對麵就是叢文晏的房間,她想,他大概又在想念舒婧了,其實這麼些年,他的朋友真的不多,叢蔚和舒婧是他生活的絕大部分,剩下的空間都給了製香事業。舒婧走了,叢蔚長大了。剩下叢文晏一個人,從此心裡話和心裡的苦都沒有人可以分享了。叢蔚突然就理解了,為什麼舒婧在遺書裡會說,讓叢文晏再找一個。隻是,有些人,注定沒有辦法再找到一個可以陪伴一生的人了,後半生踽踽獨行仿佛已經成了主旋律。——12點,晚會裡主持人集體倒數,然後統一給大家拜年。這預示著,舊年已過,新年已來。除了電視裡的熱鬨外,城市在一片燈火通明裡寂靜無聲。自從禁鞭後,過年就再也沒有鞭炮聲了,連煙火也沒有了。小時候熬過了零點,舒婧就會讓她去睡覺了。叢蔚脫了裹在身上毛茸茸的厚睡袍,正準備往被窩裡鑽,卻聽窗外有爆炸聲起,“咻”一聲躥上天,然後“轟”地裂成火樹銀花。她又趿了拖鞋,急急推開窗戶往天上看。那煙花離她家極近,仿佛就在家門口,一升上天,幾十支煙花就直直開在了“十二月”的上方,金砂飛揚,照亮了半片天空,就像夜裡突然亮起的無數星辰,一層一層接連不斷,上麵還沒炸開,下一排就跟著竄了上去,一朵疊著一朵,流星一樣的花火往下墜,拖出長長一條煙尾,好看極了。也不知道是誰,頂風作案,居然在禁鞭的城市裡,放了這麼大一場煙花盛宴。連叢文晏都被驚動了,推開了窗戶去看。叢蔚的手機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裴寂打來的電話。“新年快樂!”他那邊十分嘈雜,旁邊有人在說話,還有……還有煙花爆炸的聲音。叢蔚豁然抬頭。“煙花好看嗎?好看就對著手機收音口敲兩下,不好看就敲三下。”男孩聲音帶笑,好像特彆開心。他們今天白天幾乎一直呆在一起,可他愣是一個字都沒有透露,就跑來送上這麼大的驚喜。叢蔚咬咬嘴唇,手指在收音口“扣扣”敲了兩下。敲完才突然反應過來,煙花就在家門口,那裴寂豈不是也在她家門口。顧不得自己隻穿了件睡衣,草草把衣架上的羽絨服往身上一套,踩著拖鞋就往外跑。叢文晏“欸”兩聲,可惜叢蔚沒聽見,他隨機也跟了上去。把門板打開,前院掛著的燈籠把她半邊臉都映紅了,四處看看,沒看見人,又跑出去打開院子裡的柵欄門,往外走了幾步。終於在右手邊的拐角處,看到伸長了脖子朝她張望過來的幾個腦袋。薑杳杳在最底下,依次往上是王詠儀、柏粵和明晉。四個人衝叢蔚招手招得無比歡快。叢蔚走過去了才看到。裴寂並謝放他們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正在一茬一茬地從車上抱新的煙花下來,裴寂手裡拿著個打火機,瞧著快放完了,就去點另一盒煙花的引線。那是一個已經回家過年的商販店門口。因為家中無人,周圍都是一片漆黑。柏粵笑眯眯轉頭叫了裴寂一聲:“哥,人來了。”裴寂抬頭,一雙眼睛在煙火流星之下亮得驚人。抬腳就朝叢蔚走過去。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時候要是來個擁抱,真的就很偶像劇了。薑杳杳和王詠儀更是手攥著手,激動得不成樣子。可裴寂走過去,抬手就是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對著叢蔚兜頭罩下:“也不多穿幾件出來。”“啪嗒”,氣氛突然就從偶像劇變成了說教劇。叢文晏在家門口看著,自言自語笑道:“老咯,老咯!”轉身回屋,權當自己什麼都沒看到,放任叢蔚跟著她的同學胡來。——煙火一直在放,車裡還有不少。幾個十幾歲的少年就站在煙火底下,捂著耳朵打打鬨鬨,一片雪地愣是被踩成一片泥地,鼻尖都是煙花爆炸留下的硝煙味。叢蔚穿著雙拖鞋,後腳跟凍得發涼,可她一點也不想回家。謝放又從車裡搬出來一盒仙女棒,咬著根棒棒糖,打火機“哢嚓”點了一把。這一下,又是一輪小高潮。薑杳杳舉著仙女棒,讓王詠儀給她拍照片,要那種浪漫不俗的,要求提了一堆,王詠儀一邊翻白眼,一邊任勞任怨給她拍。柏粵則是拿著仙女棒到處揮,不小心燎了明晉的頭發,兩個人又打成一團。叢蔚和裴寂肩並肩站在陰影裡抬頭看煙花,裴寂給叢蔚掩著耳朵,掌心暖融融的,貼著她的臉頰,隻覺得掌心之下是兩片細膩的棉花糖,軟軟的,讓人舍不得用力,可又盈滿了甜膩,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王詠儀給薑杳杳拍照片,一轉頭看見這一幕,眼疾手快按下了手機快門。後來,王詠儀成為一個職業攝影師以後,總說她起步的源頭就是一張照片,照片裡明暗交織,煙火炸開的那一瞬,光芒從兩張年輕的臉上劃過,男孩給女孩捂著耳朵,站在她身邊,垂下頭,眼睛看著女孩,瞳孔裡是濃鬱的柔情,女孩則是搓著手,仰頭看天,唇邊掛著笑,眉眼彎彎,長發被風輕輕撩起,掛在男孩羽絨服的拉鏈上。那隻是一張搶拍的圖,卻拍出了這個世界上,最美好青澀的少年情感。似朦朧的霧,像眉梢的雪。——淩晨一點。最後一箱煙花點燃。沉浸在一片歡樂裡的少年人,被一聲怒喝驚醒。馬路上衝來兩個穿警服的年輕男人,指著他們叫:“你們哪來的?城裡禁鞭不知道嗎?彆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為了讓叢蔚看煙花,他們特地選在了“十二月”的附近,要是現在都跑了,回頭這事頭一個就得找上叢蔚。結果,一行人通通被逮回了派出所,靠牆站成一排。叢蔚腳後跟先是凍得沒知覺,現在進了派出所,溫度起來了,就開始有些難受,站不住,腳後跟漲漲的有些疼。裴寂從她拖鞋麵上掃過一眼。然後拉著叢蔚一屁股坐到派出所大廳的凳子上。民警一愣,嚷嚷:“讓你們站好,乾嘛呢?”說著就要過來教訓人。可沒走兩步,就看見裴寂動作麻利地一把撈起叢蔚的一雙腳,把拖鞋脫了,扯了珊瑚絨的毛襪子,露出一雙紅彤彤的小腳丫子,腳趾頭還算強點,腳後跟紅得厲害,都泛了紫。這可把裴寂心疼壞了。抱著那雙小腳丫子就往懷裡塞。那行雲流水的動作,把民警大哥都給看愣了。“這,這是乾啥呢?”柏粵雙手背在身後,靠著牆壁,叭叭嘴:“您這都瞧不出來?多大年紀了?談過戀愛嗎?結婚了嗎?”民警臉一臊紅,撓撓後腦勺:“剛,剛交女朋友。”叢文晏和裴天成推門進派出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麵,聽到的就是這麼一串對話。兩位老父親相互瞅瞅,一位慢慢掛起討好的笑,一位逐漸端起冷漠的臉。豬會拱白菜了!激動!哪裡來的小野豬,居然吃我家小白菜的豆腐!生氣!禁鞭期間,違反規定,最高罰款500。算算煙花數量,還有仙女棒,早就超過要求了,一人罰款500,再接受一下教育,未成年的就可以被家長領走了。以謝放為頭的幾個成年的,兜裡沒揣那麼多錢,謝放一張卡全搞定了,帶著小弟大搖大擺出了派出所。“哪家小子這麼囂張?”“謝氏集團一把手的獨生子,你說能不能囂張。”回家的路上。裴天成在車裡都樂得開始哼歌了。“乾得好!”哼到一半突然大讚一聲,猛拍了一下方向盤,弄得裴寂莫名其妙。裴天成一拍大腿:“我看著小姑娘不錯,長得漂亮,人文文靜靜的,偷摸著瞧我那一眼,老父親心都要化了,簡直就是騙人生女兒係列!裴寂,我跟你說,就這個,很不錯,拐回來給我當女兒,明天爸就去給你看房子,咱們男人,得把聘禮攢齊了腰板才挺得直。”裴寂破天荒的,沒反駁他爸。反觀那頭。叢文晏十分頭疼,都發展到捂腳了,中間到底是跳了多少劇情。“知知啊,這個,爸爸不是反對啊!不過這高中時候戀愛,畢竟還早了一點,有些事情還是要講究一個控製,不能越界,你能明白爸在說什麼吧。”苦口婆心叢爸爸。叢蔚一頭霧水,搖頭,不明白。“就是,兩個人在一起,在你們這個年紀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做的,拉拉手倒是可以,抱一抱,也還行,但是更進一步就不可以了,至少要等到成年才可以。”紅燈,刹車。轉頭。叢蔚比劃了一串手語。【沒談戀愛,沒早戀】叢文晏沒想到啊,萬萬沒想到。心口一鬆。“那挺好,不早戀是個好事。”話音剛落,又看見叢蔚跟甩花兒似的比了一串手語。【畢業了,在一起】心口一窒。小白菜被人預定了。老天不僅沒給他體驗催婚的機會,還要他承受早早嫁女兒的悲傷。賊老天,太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