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文晏坐在堂屋裡調香,把香材倒進擂體裡反複擂磨,石杵一下一下錘著,掀了眼皮看一眼進門的叢蔚,心裡有些發酸,說出口的話也發酸:“舍得回家了?”叢蔚扭過頭看他,坦坦蕩蕩的不明所以。叢文晏一陣挫敗,把手裡的石杵一放,靠在椅背上,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一個手機:“手機給你拿回來了,拿你手機的同學,我也已經跟你們班主任和校長溝通過了,那孩子明天就不去學校,準備轉學了,她家裡人求咱們不要追究,你心裡怎麼想?”叢蔚把書包放下,尋了張椅子坐,小驢坐在她懷裡,被她撚著兩隻長長的耳朵。然後雙手伸開,掌心向下,翻轉為掌心向上,一手食指繞臉部劃一圈。【她什麼態度】“挺誠懇的,我看她也被嚇到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地說自己錯了。”叢蔚雙手五指向上張開,手背互碰一下,然後腕部向下甩動。【算了】兩人聊罷,叢蔚抱著小驢回房間,在屋子裡環視一周,也沒找到一個合適放小驢的地方,後來索性往自己的枕頭邊一放,站遠些看,就像是小驢暈暈乎乎倒在她枕頭上,透著股呆傻。睡覺前,柏粵刷了一遍朋友圈,看到裴寂更新了一張圖,他家那隻短腿小奶貓趴在他胸口,伸著舌頭舔他,親親密密惹人眼紅。“猛男”柏粵被萌得雙拳緊握,在床上滾了兩個來回。【裴哥,求吸貓】【滾】——十一月的後半個月幾乎下了整整兩周的雨,淅淅瀝瀝一直沒個消停,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就北方而言,已然進了初冬,聽王詠儀說今年還算暖和的,前幾年第一場雪在十一月中旬就下了。其實樊城氣候跟首都差不多,但是比首都要稍微濕潤一點,一冷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覺得比首都要冷。叢蔚沒能健健康康熬過十一月,在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感冒了,坐在教室裡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地打,鼻頭紅彤彤的,因為頻繁擤鼻涕擦得鼻子周圍都皴了皮,眼睛也微微有些水腫,整個人看上去都沒什麼精氣神。薑杳杳課間給她打了杯開水,叢蔚就盯著水杯口的白氣發呆,她腦子裡也沒想什麼,就是精神不好,睜著眼睛休息。中午午休剛睡沒幾分鐘,學校教導處的領導就帶著幾個人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逮人,說是年底教育局要派領導來視察,學校所有頭發指甲過長的學生一律要整改。饒是1班在教室這頭,都能聽見樓下走廊那頭9班的沸騰聲,吵著嚷著,還有罵街的,教導主任拿著個擴音器一聲比一聲高,最後一句話都破了音了,惹得本來安靜如死水的1班教室裡都炸了鍋。明晉從後門偷摸溜出去到9班觀戰,看到三兒和黃毛兩個人正被壯漢似的保安壓著,然後兩個麵無表情的理發師拿著推子無情地把他們一腦門的頭發都給推了。三兒還算好點,留了個清爽的發型,由於黃毛的頭發染得實在是太徹底了,隻能給推光了,一眨眼就成了個少年和尚。明晉扒著牆笑得不能自已,偷拍了幾張照片發給柏粵,柏粵那張大嘴不到兩分鐘就嚷得大家都知道了。黃毛氣喘籲籲回到位置上,拿出手機一看,無數發來慰問的消息,兩眼一翻,栽進了三兒的懷裡,嚶嚶嚶地哭了起來。三兒一臉的惆悵憂鬱,45度仰望教室屋頂。薑杳杳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跟紀敏混得熟了,手機縮在桌肚子給紀敏發消息,關愛大姐大那一頭臟辮。人大姐大是什麼人,灑脫得不行,都不等理發師上來,自己拿了把推子把一頭的臟辮全給推了,然後還讓理發師在後腦勺那片頭皮上剃出了個J,大姐大一下子就酷得不行。校領導瞧著她,也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叢蔚,我看你的劉海八成保不住了,過了眉毛的都得剪。”薑杳杳湊過去跟叢蔚咬耳朵。叢蔚趴在桌上假寐,鼻塞腦堵的,人格外難受,嘴巴微微張開,隻能用嘴呼吸,呼吸了沒一會唇瓣就乾得發繃,她隻能輕輕舔兩下,心想著今天放學得去買支潤唇膏。乍一聽見薑杳杳的話,抬起重得不行的眼皮,手摸了摸自己厚厚的劉海。她是不願意剪的。這層劉海就像是她的屏障,遮住自己的眼睛,也遮住自己半張臉。【能不剪嗎?】薑杳杳手指指了指手機微信:“你聽見黃毛剛剛的嚎叫了嗎?校領導是這個世界上最絕情的生物之一。”叢蔚無聲歎口氣,蔫蔫耷耷又趴回去,感冒在身的她也沒心思去想該怎麼辦,頭疼。校領導帶著理發師一路收割頭發,到1班門口的時候,耿越也趕了過來。“耿老師,你就是太好說話了一些,你看看你們1班都這麼多不守規矩的學生,你也不管管,回頭教育局視察,批評的就是我們學校,到時候損害的是大家的集體榮譽。”教導主任不愧是教導主任,教育起人來連班主任都不放過,耿越無法,隻能在一邊賠著笑臉,等教導主任轉過身,他無奈地衝班上學生聳聳肩,表示自己無能為力了。坐在最後一排的明晉、鄭旗等人首當其衝,頭發過長,還做了發型,哪能容得。揪過來往門口走廊邊一坐,人生就交給了麵無表情的校園理發師。柏粵的頭發是天生地泛黃,耿越給教導主任解釋了無數次那是個混血兒,天生的。教導主任將信將疑,非得把柏粵的頭發揪下來一根,瞧著連根都泛著黃,才十分不高興地放過了他。柏粵一口氣兒還沒順下去,就聽見教導主任在身後說了句:“那去染黑吧,不然損害我們學校的整體形象。”柏粵差點一屁股坐到了裴寂身上,摸摸自己的腦袋,實在覺得心酸的不行:“天生的也有錯嗎?要怪隻能怪我老爹,顯性遺傳我能奈何。”裴寂還沒來得及安慰上兩句,就被教導主任盯上了:“你,過來吧。還燙頭呢,能耐了,去去去,趕緊給剪了。”他再不願意也不會跟教導主任對著乾,頭發還能再長,要是把學校給得罪了,回頭又把裴天成弄過來,他一個已經成年的大齡高中生麵子還要不要了。大刀闊斧地往走廊上一坐,指著自己的腦袋衝理發師道:“剪。”氣勢太強,把已經昏昏欲睡的理發師倒唬了個精神,這一路收割頭發過來,除了9班的那個女生,還沒哪個像這樣有氣勢,剪刀剛舉起來,就聽見裴寂加了句:“不要寸板,稍微好看些就成。”畢竟是有了心上人的人,剃個寸板跟犯罪分子似的,也怕嚇著人小姑娘。他也不想想,叢蔚什麼時候怕過。哢嚓哢嚓聲響的時候,教導主任正站在叢蔚的麵前,神色那叫一個和藹可親。開玩笑,年級第一,七百多分的學霸,學校的寶貝疙瘩,未來高考的希望之星。臉上擺出十分的笑容,把聲音放得親和再親和:“叢蔚同學啊,你把劉海稍微修一修,就修一修,應付應付就行了,到時候領導來視察,也留個好印象。”薑杳杳斜著眼睛看過去,搓了搓手臂,看教導主任猶如看一個怪蜀黍,怪惡心的。叢蔚抿著嘴唇,神色是從來沒有過的冷漠嚴肅,低垂著頭,劉海結結實實擋住了她的上半張臉,看不清神色。耿越有些為難,叢蔚的情況畢竟特殊,大家都是儘可能地給她開綠燈,隻是這回涉及到教育局視察,她再怎麼拗也拗不過去。“叢蔚,咱們就剪一點點,保證不難看,你看劉海這麼長,平時也擋視線不是。”耿越拍拍她的肩膀,那是一種暗示,暗示她順著來。手在桌子底下蜷成兩個拳頭,頭痛欲裂。叢蔚不想糾纏,慢吞吞起身,低頭走到教室門口,直直撞進剛剪完了頭發進教室的裴寂懷裡。理發師還是相當有水平的,給他剃了個俗稱“狗啃栗子頭”的發型,比寸頭稍長,劉海成鋸齒狀,側麵貼著頭皮剃短,隨手抓了一把,把裴寂整張臉都露了出來,竟還顯得十分乾淨洋氣。迎麵撞上叢蔚,定睛一看,人小臉紅得有些病態,整個人都像是腫了一般,裴寂條件反射抬手貼住她的額頭,燙得跟懷裡揣了個火爐子似的。“怎麼燒這麼厲害?”裴寂沒壓住自己的聲音,在教導主任坐鎮下,安靜得仿佛真空環境的教室裡,就像是一道雷。滿教室的人都沒反應過來,還是耿越聞言突然幾個跨步上前,拉住叢蔚,擰著眉探了一把她的額頭,果然燒得厲害。也怪他這個當班主任的沒上心,早上上語文課的時候就發現叢蔚精氣神不好,她說感冒,他也就沒深想,現在看看她的樣子,根本就是發燒好一段時間了。“我給你爸爸打電話,必須馬上去醫院,你這孩子怎麼不吭聲呢。”耿越一邊往外走一邊掏手機準備給叢文晏打電話,人還沒出門就被叢蔚一把抓住,叢蔚回位置上刷刷寫了行字。【我可以自己去醫院,不用給我爸爸打電話】“那怎麼能行呢,你這情況……”【我可以的】一個比一個拗。教導主任在旁邊瞧不過去了:“多大點事,耿老師你就不要太小題大做了,現在的孩子身體都不行,平時也不運動,抵抗力差。”他拍了拍耿越肩膀,一錯眼看見裴寂還站在門口,一雙眼睛十分關切地看著叢蔚,“這樣,這位同學,你把叢蔚同學送到醫院去,然後把情況告訴你們耿老師,要沒事就回學校,要情況不好,再給家長打電話也不遲。”耿越其實不怎麼喜歡這位主任,成天打著官腔,對著教育局領導奴顏婢膝,半點也不把學生真正放在心裡,可誰讓人是主任呢。他也被鬨得頭疼,叢蔚不肯讓他通知叢文晏,學校也不想把這麼點小事鬨大,就前段時間馮牧川那事,叢文晏在校領導眼裡也是個不省油的家長,都怕了他了。“成,裴寂,你送叢蔚去醫院看看,檢查結果一出來馬上告訴我。”耿越話音剛落,裴寂就跟剛插上電的掃地機器人似的,嘴上應著一聲“好”,然後動作飛快地給自己和叢蔚收拾書包,拉著人就走。王詠儀轉過頭跟薑杳杳說話:“怎麼突然就燒起來了,我記得剛剛那會兒吃飯,人還好好的。”薑杳杳哪裡知道,隻是有那麼點猜測:“是不是情緒波動太大?”“誰刺激她了?”“不知道,總不能是不願意剪頭發吧。”“這……”“彆瞎猜了,也可能是中午出去拿飯吹了風,今天賊冷,我都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