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坐一蹲,對著吃酸辣粉。裴寂吃飯速度快,扔了紙碗,擦了嘴,雙手抱胸站在一邊等叢蔚。她又燙又辣,一張嘴紅通通,仿佛擦了層正紅的唇釉,唇瓣上還覆著一層淺淺的油光,上唇較下唇略薄,張合間偶爾有牙輕咬。裴寂晃了神,深吸一口氣趕緊把目光挪開,心道真是魔怔了。隔壁就是麥當勞的甜品站,裴寂三兩下過去買了兩個甜筒,一個原味一個巧克力,遞到叢蔚麵前:“你要哪個?”叢蔚手上還夾著筷子,點了點巧克力脆皮的那個,自己辣得直抽氣,看見冰淇淋的時候,眼睛一閃一閃亮得不行,抬頭去看裴寂,就跟小貓饞食兒一樣。裴寂喉嚨上下不自覺地滾動兩下,捏著甜筒的手指用力得都泛了白,胸口像是塞了口氣,不上不下。他深喘了口氣,把冰淇淋遞到她唇邊,涼氣一下就往叢蔚的唇瓣上撲。“吃吧。”裴寂的食指幾乎要觸到叢蔚的下巴,看著小姑娘張嘴,抿下那甜筒上麵的冰淇淋尖尖兒。十一月的天,原是下了寒氣,可裴寂此刻簡直熱得不行,背上的汗一層一層。似緊張又似激動,卻無法發泄,隻能用儘力氣憋著。夜市裡有人推來了一個車載CD的零攤子,音響裡唱起搖滾版的《傷心太平洋》,老板也不操心根本賣不出去的事兒,翹著二郎腿坐在一邊抽煙,翹起的腳跟著節奏一抖一抖,整個人愜意得不行。叢蔚被他吸引了目光,看了幾眼,覺得有些搞笑,拉著裴寂努著嘴讓他看。兩個人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個老板,再轉頭對視兩眼,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叢蔚還剩半碗酸辣粉,實在是吃不下了,可扔了又覺得浪費,吃到最後就變成了龜速般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咬,粉湯都涼了,麵上浮著一層油花。裴寂看了半晌,歎了口氣,伸手去搶她的筷子,惹來小姑娘迷茫的眼神。“吃不下就不吃了,乖。”裴寂說著,取了筷子又拿了碗,一伸手就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箱,從口袋了拿出紙巾,無比耐心地給叢蔚擦著嘴,“傻不傻,小心涼了吃下去拉肚子,本來就挺辣的。”旁邊有個大爺,嗦粉嗦得正帶勁,猛地來一句:“小姑娘,你哥哥對你真好。”小姑娘叢蔚笑眯了眼。裴寂聞言臉都黑了。兩人吃飽喝足,沿著夜市主街往前逛,路邊兒什麼小玩意都有,首飾鋪子發卡鋪子挨著開了好幾家,叢蔚的目光從攤子上掠過,一秒都不多耽擱的。“沒喜歡的嗎?”裴寂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一會兒覺得叢蔚戴這個肯定好看,一會兒覺得那個賊適合她,倒是頭回在這夜市裡逛出了興致。叢蔚搖腦袋,她不喜歡這些,還不如路邊搖頭晃腦的電動毛絨玩具來的有意思,腳下根本不停留。裴寂突然停住腳步,拉著叢蔚“欸欸欸”了半天,走近一個發卡鋪子,手工戳出來的毛氈小動物,粘在發卡上,再戴在頭上,可愛的不行。裴寂眼睛利得很,一把挑出來一個大耳朵兔子,白白胖胖,紅色的圓滾滾的眼睛,一雙耳朵賊大,一邊還垂了下去,神情無辜又迷茫。他拿起來往叢蔚頭上比了比,叢蔚也是一副乖得不行的樣子,站在那裡由他擺弄,麵上有些無奈,眼神裡卻透著縱容和笑。“好看好看,配你那個胡蘿卜發卡多合適,買買買!”裴寂跟個土大款似的,轉頭去問老板,“多少錢?”“二十,手工的,不算貴了。”老板是個年輕的姑娘,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手上正戳著一個毛氈鬆鼠,抬頭一看叢蔚就樂了,一隻大兔子頭上頂個小兔子,軟軟萌萌的簡直可愛炸了,嘴邊一禿嚕,“這是你妹妹吧,好可愛。”裴寂掃二維碼的動作登時就是一頓,拉著叢蔚的校服往自己這邊拖了拖,兩人並排站好,指了指叢蔚的臉,再指了指自己,難以接受地質問道:“您從哪兒看出來我倆是兄妹?”那姑娘也是一驚:“不是嗎?你們倆看上去,就跟差了十歲八歲似的,不是兄妹還能是情侶不成,瞧著也不像啊。”裴寂那一口氣差點撅著自己,拿了掛在攤子上的一個圓麵鏡子,對著自己的臉瞧了瞧,悶氣上頭,拽著叢蔚就走。那姑娘正準備說還沒付錢呢,就聽見“支付寶到賬二十元”。叢蔚樂得不行,無聲地笑了半天,隻要抬頭去看他,就是一陣樂嗬。倒也不是裴寂長得老相,而是他原本燙的那個頭發,配上那張稍有些銳利的臉,確實顯得年紀稍大些,乍一看,大概能有二十三四上下。而叢蔚本就生的麵嫩,細眉細眼的,看上去也不像16歲的女孩兒,說她十三四說不得都有人信。夜市也不長,走到儘頭逐漸就冷清了下來。最末尾的幾個賣拖鞋的攤子後有一家店麵,隻開了半扇門,上麵寫著“彩虹理發店”,門口豎著一個轉動的彩圈燈。裴寂帶著叢蔚推門進去,有人應聲掉頭看過來,好似見怪不怪,然後各自繼續乾著各自的事情。進了屋,叢蔚才看到這壓根就不是個理發店,而是一個掛著理發店牌子的遊戲機室,屋裡擺滿了老式遊戲機,不少男孩兒坐在遊戲機前麵打著街頭霸王。屋子最角落放著一台打地鼠機,機器上還掛著一個已經打調色的棒槌。“這裡是應時的地兒,我們原來老來這裡玩,都是熟人。”裴寂帶著叢蔚,目光在屋裡逡巡一周,然後找到一個剃著板寸的頭,幾乎隻有一層發茬透著青,糙糙的一顆腦袋,正叼著煙打街霸打得帶勁,活脫脫一個街頭小流氓。嘴裡嚷著:“歡迎光臨。”一局打完,轉頭一看,樂了:“喲,稀客啊!”男孩起身,大冬天的穿一身背心,露出右臂上極大一片刺青,笑著迎過來,一拳頭打在裴寂的肩膀上:“哥們兒多久沒來了,也不聯係聯係,無情。”“這不是來找你了嘛。”裴寂往前兩步,指著屋裡那個打地鼠機,“找你借那玩意兒,五分鐘。”應時把煙蒂往地上一扔,拖鞋碾了碾:“談什麼借,你隨時用好吧!”然後做了個彎腰抬手的邀請姿勢,“請!”裴寂領著叢蔚過去,在打地鼠機旁邊的小塑料框裡摸了兩個遊戲幣,投了進去,卡通音樂響起,他拿起那個棒槌塞進叢蔚手裡。“玩一局,然後送你回家。”他的目光充滿了包容性和安撫,似乎一整晚的重點不過隻是為了帶她來玩一局打地鼠。應時從口袋裡摸出煙盒,煙還沒叼嘴裡就被裴寂一巴掌拍飛了。“你也不怕抽出病,癮這麼大。”“我靠,裴寂,你丫能不能行,進去一趟出來人都變矯情了,煙都不讓抽了。”裴寂一個眼風,應時雙手交叉:“得,不抽,不抽可以吧。”說著把煙盒又塞回口袋,手肘搭上裴寂的肩膀,衝打地鼠打得氣喘籲籲的叢蔚揚揚下巴,“你的妞兒?嘖嘖嘖,說好的冷酷無情呢。”裴寂肩膀一垮,惹得應時一個趔趄:“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應時雙手捧住裴寂的臉,上下端詳:“這話說的,看來是沒得手。”兩手一鬆,再摸摸鼻子,“也是,人瞧著多清純,能看上你。”裴寂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找不痛快,去哪兒玩打地鼠不行,非得跑到應時這裡。舒婧原來帶叢蔚去過商場的遊戲廳,兩個人玩得也開心,不過那是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當年的遊戲廳裡也有打地鼠機,隻是舒婧沒有讓她去玩,因為不文雅。叢蔚的反應很快,五分鐘的打地鼠幾乎個個能打到,一局下來人累得不行,居然還破了紀錄。她很少像這樣用力地去做一件事,也很少像這樣感覺到力氣的流失和疲憊,身上裹著厚厚的衣服甚至出了汗,但通體的舒暢讓她倍覺輕鬆,好似一口濁氣從胸口散開,是前所未有的舒爽。她喘著氣,卻不急促,感受自己耗儘體力後的心跳,很有力。應時目瞪口呆,瞧著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姑娘,居然打地鼠打破了紀錄。“你得慶幸她不玩街霸。”裴寂勾著嘴笑,語氣裡透著驕傲和對應時的蔑視。應時跑過去拉著叢蔚,指著自己的打地鼠機,非要嚷著再來一局,他要PK。叢蔚的胳膊被人攥著,應時看著削瘦,力氣卻不小,叢蔚竟然一時半會也掙脫不開,就像被人擰住後頸皮,隻能懸空蹬腿的兔子,轉過頭看向裴寂,眼裡還帶著點可憐兮兮的神色。裴寂過去一巴掌把應時的手拍開:“嘛呢嘛呢,動手動腳,耍流氓啊。”大約兩人是真的很熟稔,裴寂嘴上那麼說著,卻也隻是站在叢蔚的身邊,並沒有把她掩在身後,就像是篤定了應時的品行,相當信任。應時煩躁地抓耳撓腮,幾次想把煙往嘴裡塞,礙著裴寂的警告愣是摸都沒摸一下煙盒,隻一個勁地抓著腦袋,指著打地鼠機像個複讀機似的:“再來一次,快點,你再打一遍,我打一遍,怎麼可能破我記錄呢。”叢蔚擺擺手,一手食指指向自己,然後伸出拇指,拇指不動,食指彎動幾下,再握拳敲打另一側手臂。【我有點累了】應時哪裡看得懂這玩意,一頭霧水,非要再來一局不可。叢蔚這才反應過來,摸出手機打字。裴寂雙眼微眯,成一道下垂的弧線,這樣的神情讓他看起來突然冷漠且淩厲,然而下一刻眼皮睜開又上揚,透著股戲謔無辜,一巴掌捂住應時的嘴。“第一,我們準備回家;第二,我跟你來一局,你贏了,我就改天再帶她來,你輸了,回頭把你珍藏的娃娃送我一個。”應時倒抽一口冷氣,指著裴寂,嘴唇抖啊抖:“你,黑心……”——從應時那裡出來,一出門就是一陣北風,兩人喘口氣,口鼻吐出的白氣飄飄搖搖就散在了半空,料想明天大概又一輪降溫。送叢蔚回家,站在“十二月”的門口,叢蔚朝裴寂揮揮手告彆,推開小柵欄進去,手剛伸出去就被裴寂叫住。裴寂從書包裡掏出了個毛茸茸的小驢,隔著竹籬笆遞過去:“原來我玩街霸贏了應時,他答應給我一個娃娃,我一直沒拿,今天去也是為了拿這個,是他媽媽親手做的,全世界就這一隻,送你。”還在遊戲機室那會兒,裴寂借口去上了個洗手間,回來書包裡就塞得鼓鼓囊囊,原來是去拿這隻毛絨小驢去了。她拿手機打了行字。【是他媽媽做的,我拿了是不是不太好】裴寂甩著驢狂擺手:“你彆誤會,他媽媽是手工狂熱愛好者,最喜歡做毛絨玩具,做的很好,他家裡很多很多,都堆起來了,而且本來也是說好輸給我的,算我的娃娃,我送你。”小驢兩隻黑紐扣縫製的眼睛對著叢蔚,紐扣上的孔特地都朝內縫製,這小驢看著就像隻對眼兒驢一樣,瞧著蠢蠢的,可是毛茸茸極可愛,就這麼看著也知道做工有多精細。“你也彆不好意思,我一大男人也不玩娃娃,而且你一直給我補課,我這回考的……”裴寂話還沒說完,就見一雙玉琢似的手伸過來,輕輕拿住了小驢的腹部。叢蔚眼睛裡有些許無奈,就像看一個想方設法給自己的行為找理由的小朋友一般,好像下一秒就要摸摸對方頭頂似的。她舉起拇指彎了兩下。【謝謝】小驢應該被保養的很好,身上的毛沒有半點灰塵,摸著柔柔順順,身體裡的棉花均勻而軟綿。裴寂在她的眼神下住了嘴,乾巴巴回了句:“你喜歡就好。”看著“十二月”的門板關上,地上一線落地的光越來越細,直到消失。裴寂一巴掌拍到臉上,把整張臉都埋到手掌裡。“太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