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八點。裴天成輪休,坐在沙發上陪他那個蠢兒子玩,三歲的小豆丁正襟危坐在沙發上,兩條小短腿疊交在一起,傻氣又笨拙,正奶聲奶氣地念著故事書。門“哢噠”關上。裴天成還拽著小兒子的衝天辮:“回啦。”“嗯。”裴寂換鞋進屋,把自己那蠢弟弟的衝天辮從裴天成手裡解救出來,“你當心把他給擰禿了,本來就這麼幾根毛兒。”小豆丁把書往旁邊一扔,抱著裴寂的手不放,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哥哥。”說著還淌起了口水。“知道了知道了。”從胸前的胸包裡掏出一個毛毛蟲麵包,遞到小豆丁麵前,“喏。”說完還擰了擰他肥嘟嘟的臉頰,“裴讓,我怎麼有你這麼貪吃的弟弟。”“彆說他,你小時候比他貪吃多了,一顆糖就能把你騙走。半斤八兩。”裴天成一個大老爺們,十分不要臉,把小兒子的毛毛蟲麵包揪下去一大半,塞進了自己嘴裡,還得意洋洋地瞅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奈何一個是不想理他,一個是沉迷奶油不能自拔。“晚上出去一趟,給朋友去熱熱場子。”裴寂進房間前這麼說了句。裴天成在沙發上轉過上半身,兩手扒拉著沙發背:“回來帶夜宵,津南路車站附近那個鳳爪王燒烤,我要十串瘦肉和十串筋子,再捎一聽雪花。”裴寂背對著他爸,默默翻了個白眼兒:“知道了。吃吃吃,你還好意思說我倆。”高二的家庭作業不算少,一般情況下,他會帶回家做,如果遇到晚上要出去的特殊情況,那就得現在學校乾掉一部分,不然晚上就彆想睡覺了。好在今天幾乎所有的課都在講卷子,回來訂正卷子外加整理錯題,也花不了多長時間。裴寂的錯題集已經攢了一大摞了,可感覺實在是沒什麼卵用,每回不會做的,錯的基本大同小異,一種題型不會,那題型之下無數的題目就都做不出來,也是心累。他從書包裡掏出叢蔚給他的那張紙,鉛筆字跡又淺又輕,她的字端正秀麗,一張白紙愣是寫出了劃線的整齊感,每一個點的延伸,涉及到的知識點和思路都詳細得讓他歎為觀止。對照著這張講解,裴寂再看看這次月考的數學卷子,腦子是從沒有過的靈醒。九點半的時候,三兒來了通電話。“裴哥,你到哪兒了?兄弟們都到了,就等你呢。”“馬上。”掛了電話,看了眼時間,簡單收了收書桌。裴寂換了身衣裳,挎上胸包,找了根燙發棒,把自己那還算服帖的頭發燙成了一頭張揚的玉米卷,隨便撥了幾下,劉海在額頭上散著,倒是跟在學校的模樣大相徑庭起來。從抽屜裡抄了把車鑰匙就要出門。裴天成坐在沙發上看球,還不忘囑咐一句:“彆忘了夜宵。”裴寂左手抬高過頭頂,做了個OK的手勢。轟鳴聲在街上驟然響起,黑色的雅馬哈摩托車身上劃過一道又一道光線,車上的人俯身,眼睛透過頭盔盯著前路。過江隧道裡的燈光在他頭盔上層層堆疊著,出口的風被他劈出一道口子,穿風而過。從家裡到Bubble Lab,二十分鐘。摩托車穩穩當當停在酒吧門口,裴寂一隻腳蹬地,摘了手套,取了頭盔,勾著唇角衝門口吹了聲口哨。“陸方。”被叫陸方的男人約莫二十多,剃著個板寸,正站在門口跟人說話,耳朵上墜了個耳釘,明晃晃的閃人眼睛,穿著一身的皮夾克,肩膀上都是鉚釘。“阿寂來了!”陸方看過來,眼睛一亮,“兄弟就等你來熱場子了。”裴寂把頭盔往陸方懷裡一塞,抬腳,把摩托車停到一邊,跨身下來。雖然比陸方小上五六歲,但裴寂身高實在優秀,站在他邊上還能比他高出小半個頭。黑色的胸包掛在胸前,瞪大眼睛的青蛙公仔跟著他的動作晃來晃去。“什麼時候開始?”陸方遞了根煙過去:“你準備好,隨時開始。”裴寂側低著頭去點煙,眼皮半垂著,燈紅酒綠裡顯出半張臉,鼻型挺拔,從山根處拱起,微微有些駝峰,一團煙圈在他嘴邊散去,銜著半抹笑。說不出的少年意氣,狂傲不羈。“走吧。”平蒼江邊開了一排酒吧,一家比一家鬨騰,一家比一家華麗。Bubble Lab的老板陸方仗著財大氣粗,一口氣盤了三個店麵,全打通,中間空出來個巨大的舞池,台上的駐唱和DJ正活著場子。射燈在舞池和舞台上交錯著,搭出一個炫目虛幻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裴寂深吸一口,然後把半截煙按熄,扔進垃圾桶裡,衝台上打了個手勢,DJ反戴著鴨舌帽,食指和中指並攏抵在額邊,然後朝裴寂揚了揚。音樂驟停。滿場的燈熄了,剩下一束光打在舞台一角的架子鼓上。裴寂兩三步過去,落座,兩根鼓棒在手裡轉了一圈,在頭頂交叉敲了兩下,然後隻聽“咚”一聲。像是一個信號,尖叫聲依次響起。“裴寂!裴寂!裴寂!”人聲洶湧。18歲的男孩在一片狂亂中,抬著他的下巴,臉上笑意張揚,將自己放進了最肆意的節奏裡。——散場已近淩晨,可酒吧的夜,才剛剛開始。裴寂在外麵玩有個規矩,淩晨兩點以前必須回家,理由是第二天要上學。陸方剛認識他的時候,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後來才知道,他是真的,非常熱愛上學。三兒和小黃毛他們還想玩,奈何裴寂的死亡眼神太具有威懾力,隻能依依不舍地跟陸方告彆,活像個怨婦一般,一路上陰森森地盯著裴寂。因為要先去津南路買燒烤,裴寂就把摩托車放在Bubble Lab的門口了,走去買了燒烤再拿車回家。從平蒼江站走到津南路,中間會路過一條街,叫大梨苑巷,這條街和旁邊的酒吧一條街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文藝到了一種極致,往裡走能看到一整條街都開滿了花店、書店、咖啡店,還收留了不少流浪貓狗,是這座城市裡絕對的網紅打卡點。T字路口原先是開著一家網紅花店,一個七字型的店鋪,大門口有個極寬敞的大院子。可今兒路過,卻換了模樣。門口換成了兩排竹籬笆,院子裡辟了兩個花壇,中間鋪著一排歪歪扭扭的青石板。籬笆上是個木搭的門,掛了個新招牌——十二月。“花店什麼時候關門了?”裴寂嘀咕了一句。三兒勾著脖子往裡頭看:“什麼花店?”“十二月”的店鋪裡還亮著燈,店鋪大門關了一半,還剩一半,漏著屋裡暖色的光。就在裴寂腳步慢上幾拍的間隙。屋裡走出了個人,手上端著一個紫砂香爐,香爐上還冒著幽幽的薄煙。來人穿著一身蟹殼青的印花方領補子襖,半截的百迭裙裙擺長至腳踝,行走時裙擺微揚還能看見一雙素白的布鞋。她從門後的光裡走出來,長發鋪了半個脊背,黑得發亮。就像是夜裡出沒的女鬼。有種時空穿越的荒誕感。裴寂逐漸瞪大了眼睛。她蹲在門口,往一個方甕裡倒著香灰,起身時抬首。和籬笆外站著的人對了正著。這個點,這個地方,看見他,顯然有些錯愕,她嘴唇微張,如果能發出聲音,大約應該是一聲“啊?”。叢蔚往前走了兩步,似乎是想再看清一些。卻聽有人在叫:“裴哥,走啊!我都餓了,快點!”叢蔚手裡扣著那個紫砂香爐,同樣滿臉的不可置信。白日裡一副好學生的樣子,口口聲聲自稱“學霸”,英語晚自習還乖乖罰站。到了夜裡,換上了一身十分寬鬆的運動服,裡麵套著一件格子襯衣,脖子上掛著那個黑色的胸包,觸了電似的頭發,鬆鬆垮垮站在那裡,也沒個正經的站相。眼皮微微耷拉著,怎麼看人都是一股子不屑和冷淡。叢蔚下意識揉揉眼睛,覺得是不是自己看錯了。裴寂被她傻乎乎的動作逗笑了,兩手疊交靠在竹籬笆上,嗨了半宿的嗓子有些沙啞:“小神仙,保密啊。”右手食指豎起貼在嘴巴上。噓。叢蔚趕忙捂住嘴,十分真誠地看著他,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裴寂勾著嘴角笑,他原本就生了一個上翹的貓嘴兒,兩側唇角天然微微翹起,唇珠飽滿圓潤。正常笑起來會顯得格外陽光燦爛,可若是隻勾上一邊,便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交織在男孩與男人之間說不出的痞性和壞。瞧著她這樣乖,裴寂從胸包裡掏出顆糖,放在竹籬笆上,也不知道是獎勵她這樣聽話,還是想用糖封她的口。“知知……”叢文晏在屋裡叫她,叢蔚捂著嘴轉身,小跑進屋,沒去拿糖,臨關大門時扭頭,猶豫了半晌,伸出兩隻手,右手往左手手腕上指著。意思是:不早了。裴寂直起身,兩手往褲兜裡一插,懶洋洋地抬腳離開,臨走時扔下兩個字,聲音很輕,語速很快:“再見。”叢蔚看著他走遠,才把目光收回來,然後看著竹籬笆上那一小團白色的東西,指甲在門板上輕輕摳了幾下,還是抬腳出去了,走近了才發現是一顆大白兔奶糖。她極快地伸手,把糖攥進手心,慌慌張張回屋,“砰”一聲門板給關上。叢文晏洗了澡出來,搭著塊乾毛巾擦頭發:“外麵有人嗎?怎麼去這麼久?”叢蔚低著頭,一隻手手心裡攥著大白兔,一隻手擺了幾下。三兒已經在鳳爪王燒烤店門口等著了,看著燒烤攤子上冒著油的肉串淌口水。裴寂點了菜,坐在露天帳篷裡等燒烤的時候,腦子裡盤旋著剛剛聽到的名字——知知。不知道是之之,還是吱吱,還是芝芝,還是知知?乳名嗎?看不出來還是個漢服控?挺好看的,好像她就應該那麼穿,運動服不適合她,不倫不類。“裴哥!”三兒坐在一邊叫,“裴哥,想啥呢?”“想zhizhi啊。”“什麼東西?”裴寂手掌撐著下巴,餘光掃了三兒一眼:“閉嘴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