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江城這座南方城市終於順用北部寒潮的號召,進入了或短暫或漫長的冬季。氣溫一下子降了下來,原本套個衛衣就能出門的舒適天氣,被一場冬雨猶如喪家之犬般驅逐出境,蕭肅的冷風刮得人措手不及。馬路上的行人恨不得將整個頭都縮進高領毛衣裡,個個步履匆匆,生怕多沾染上一絲寒氣。這天是周四,立冬。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艾枷沒有隨大溜往食堂狂奔,而是攥著一張請假條拐進了班主任的辦公室。“身體不舒服嗎?”班主任周鴻鳴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細框眼鏡,抬起頭問她,表情看不出來是同意還是不同意。艾枷點了點頭。周鴻鳴盯著她的臉看了3秒,似乎想從她的神情中捕捉到一絲撒謊的痕跡。然而艾枷的表情卻絲毫不見心虛。他選擇了妥協,一邊簽字一邊叮囑道:“平時要多注意,你們馬上就要進入高三了,學習任務重,請假一節課就能落下彆人好遠,你是我們班難得的好苗子,不能因為自身身體原因過度耽誤學習。”高二已經快過去一半,每一個班主任對學生請假這件事都能表現出十分的吝嗇。艾枷還是點頭。周鴻鳴歎了一口氣,把簽好字的請假條遞給了她。艾枷接過,終於開了口:“謝謝老師。”嗓子異常沙啞,短短的四個字像是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才從喉嚨裡撕扯出來。周鴻鳴一聽,臉上不太好看的神情鬆動了七八分,最終還是不忍心,又叮囑了一句:“回去好好休息,吃點藥,最好看看醫生吊瓶水,明天準時來上課。”艾枷點頭,又道了一次謝才輕手輕腳地離開辦公室。“周老師,你們班這學生嗓子都啞成這樣了,怎麼才跟你請假?”艾枷走後,辦公室的另一個女老師忍不住問。周鴻鳴拿起桌上的保溫杯,一邊輕輕吹瓶口一邊回道:“這孩子,平時悶不吭聲的,誰知道……也是我的疏忽,都沒注意她病成那樣了。”說完又歎了一口氣,喝茶的心思也淡了,將保溫杯放回桌上:“我們普通班,也沒幾個指望,這孩子家境不怎麼好,隻希望她……”他沒再說下去,女老師也心照不宣的沒再追問,辦公室又恢複了最初的平靜。艾枷回到教室,從課桌裡掏出今天要交的作業,輕輕放在了自己所在組第一排同學的桌上,然後才簡單收拾了一下書包往外走。出文科樓的時候天色已經半暗了,整個校園都籠罩在一片霧氣裡,朦朦朧朧的有些看不真切,四周偶爾有三三兩兩從食堂吃完飯回教室的學生。她抬手,將身後露在冬季校服背後的衛衣帽子罩在了頭上,用來抵禦空氣裡彌漫的水汽。快到門衛室的時候,大門口忽然打過來一道強光,艾枷條件反射地抬起右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一輛客運大巴緩緩駛進校園,在不遠處熄火停了下來,給有些空曠的小廣場帶來了一陣短暫的熱鬨。艾枷放下遮光的手,回頭看清了車身上的大字。“江城一中客運專用”。她知道這輛車,常常用來接送學校去參加各種競賽的學生。想到這裡,她忽然僵在了原地,眼睛盯著車,渾然忘了自己是個要出校門的人。車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陸續有穿著校服的學生從車裡出來,冷不防撞上了外麵的冷空氣,凍得立刻縮了縮脖子,勒緊了衣領往各自的教室跑。程錦司是那群人裡最後一個出來的。他好像剛在車上睡了一覺,整個人透著一股剛醒的頹氣。不長不短的頭發有些淩亂,校服大大咧咧地敞開著,全然不忌憚這四五度的氣溫。腳落到地麵的同時,他揚手將雙肩包一根肩帶掛在了自己左肩上,閒庭散步似的往理科樓走。艾枷的目光流連在他的後腦勺上。大概是因為靠在座位上睡覺的緣故,那裡有一縷頭發脫離了原本的軌道,在他頭上偷偷翹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與它主人不太搭調的俏皮。大巴停的位置離教學樓並不遠,程錦司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樓道的拐角裡。艾枷回神,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她動了動胳膊,低頭看到被自己緊緊攥在手裡的請假條,鬆了一口不知名的氣。她有些僵硬的走到窗口,在門衛帶著十二分警惕和考量的眼神中將假條遞了進去。門衛接過,看了一眼,又不放心似的拿起桌上的座機給班主任打了一通電話確認,最後才微微打開一點閘門,放她出去。艾枷往外走了幾步後又忽然回頭,看了眼她剛才站著的位置,這才發現自己心跳得異常厲害。她後知後覺地抬起右手蓋住了自己的心臟,對著虛空吐了好大一口氣才步履緩慢地往公交站走。這時,夜幕已經完全籠罩了下來。艾枷從公交車上下來的時候剛好七點,她沒有直接回家,更沒有去藥店買藥或者看醫生,而是拐進一條小巷子,進了一家小超市。進去的時候,老板正坐在櫃台裡麵仰頭盯著對麵牆上的電視機,裡麵正播放著熟悉的新聞聯播的開頭旋律。看到她,老板招呼了一聲,讓她需要什麼自己拿。艾枷點點頭,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麵粉所在的位置,扯了個旁邊的塑料袋,裝到了自己滿意的分量。緊接著又繞到了鮮肉區,拿塑料袋框走了案板上最後一塊被彆人挑剩下的豬肉。結賬的時候,老板一看到她這副陣仗笑了笑,問:“回家包餃子嗎?今天沒課?”艾枷嘴角含著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老板將麵粉過了稱,卻沒有稱豬肉,而是說:“麵粉5塊錢,豬肉是彆人挑剩下的,最後一點點了,反正我也賣不出去了,就送你吧。”艾枷連忙擺手,著急地掏出錢,老板推了推她要塞錢的手,從她攥著的一堆零錢中抽出了一張5塊,將麵粉和肉遞給她,然後怎麼也不肯再收了。艾枷拗不過,隻好出聲道謝。“你這嗓子怎麼了?”她聲音實在沙啞的厲害,老板一聽,連忙關切地問:“感冒了?買藥了嗎?”艾枷想了想,還是老實地搖了搖頭。“你這孩子,待會兒記得買了藥再回家。”老板叮囑道。她點頭,又道了一次謝,這才拿著東西離開。剛走了一段距離,老板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記得買藥啊!”她回頭,笑著衝老板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不會忘記。艾枷拎著東西出了巷子拐進一個有些破舊的老式小區。一路上不停地有各家各戶晚飯的香味闖進鼻子裡,引得還沒吃飯的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到家的時候,屋裡一片黢黑,父母顯然還沒有回家。她開了燈,換上拖鞋,將買回來的東西提到廚房放好,開始手腳麻利地收拾早上父母匆忙出門後留下的殘局。許紅梅回來的時候,艾枷剛把包好的餃子丟進滾燙的鍋裡,她聽到動靜連忙出去迎,母女兩個在廚房門口撞了了正著。許紅梅看到她,問:“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學校今天沒有晚自習嗎?”她笑了笑,用手語比劃了一個“請假了”。“你爸又不在,你老比劃這個做什麼?”許紅梅笑了笑,伸手把她身上的圍裙摘了套在自己身上進了廚房,看到正在鍋裡翻滾的餃子,拿起筷子攪了攪,又問她:“怎麼包餃子了?不是為了給我和你爸包餃子專門請假回來的吧?”艾枷跟在後麵,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又用手語比劃:“今兒立冬。”“那也不成!”許紅梅蓋上蓋子,嚴厲道:“你現在高二了,學習任務重的很,我跟你爸都多大人了,還用得著你操心?”艾枷低著頭,想了想,指著外頭客廳桌子上前兩天超市打折買回來的白麵饅頭,出聲道:“我要不回來,你跟我爸今晚又得啃那倆饅頭過。”許紅梅語塞了一下:“饅頭怎麼了?又不是不能填飽肚子!”說著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忙把艾枷給拉到跟前,問:“你聲音怎麼回事?怎麼啞成這樣了?”艾枷低下頭,不出聲了。“你這孩子,媽問你話呢!”“什麼時候感冒的?嗯?”麵對許紅梅地追問,艾枷隻能坦誠:“沒事,就嗓子發炎了。”“怎麼就發炎了?”許紅梅急了,“我說呢,你這兩天怎麼老是給我打手語,這是不打算跟我們說了?走,我帶你上醫院!”說著就準備摘圍裙要出門。艾枷也急了,拉住許紅梅的手,企圖阻止她:“媽,我真沒事!”“不行!”許紅梅堅決反對,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不出所料地滾燙,她輕聲哄道:“都這樣了還扛什麼扛?聽話,咱家不缺這點錢。”“媽,我真沒事,吃點上次剩下的感冒藥就好了。”艾枷喉嚨痛得厲害,說完這句話都十分吃力,但她又不想費錢上醫院,總想自己撐過去,結果還是被許紅梅給發現了,此刻懊惱得不行。“那怎麼行!趕緊穿鞋,我們去醫院。”許紅梅已經在門口了,催促她道。艾枷站在廚房門口沒有動。她知道自己家的情況,她這要是上一趟醫院,意味著她爸媽又得吃好久的饅頭,她眼睛死盯著桌上放著的饅頭,都冷硬了。母女倆就這樣僵持著。艾東明進屋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他在牆角放下手裡抱著的一堆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廢舊紙箱子,看了眼自己老婆,又看了一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閨女,猶豫著打手語:“這是怎麼了?”沒錯,艾東明是個聾啞人。住這一片的人都知道,所以對他們一家都比較照顧。艾枷沒出聲,許紅梅跟他打手語回道:“燒得厲害,不肯去醫院。”艾東明當場臉就黑了,看向艾枷,沒說什麼,隻是用手指了指門的方向。艾枷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父女倆關係好得不像話,隨便一個眼神和動作就能明白對方的意圖。最終一家人還是去了醫院。艾枷坐在醫院走廊上打點滴,許紅梅坐在她旁邊從包裡翻出來毛線織毛衣,艾東明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帶了一碗熱粥。這個時間了,也不知道他從哪裡買到的,許紅梅放下針線接過,一口一口的喂她。她吃了幾口後,推了推碗,想讓他們也吃幾口,許紅梅卻說:“等你打完針,我跟你爸回去吃餃子。”一旁的艾東明似乎也聽懂了,猛點頭。艾枷想到廚房那鍋已經煮好的餃子,估計現在已經冷透了吧,等回去再煮一遍,肯定糊得不能看了。真是個糟糕得立冬啊,她想。但是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父母,她又忽然覺得沒那麼糟糕了。最重要的就是一家人在一起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