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城南,北風客店。絡繹不絕的馬車揚起的塵灰儘在此處稍歇。小二賠著笑。商人們接過他遞來的乾淨粗布,抹著被汗水浸透的臉龐,再不時地扇著。後院,老板娘一張圓臉漲得通紅:“官老爺,你們可得給我做主,昨晚咱們店裡最重要的東西被偷光了啊!現在的賊如此猖狂,小民可要活不下去了啊!”一身青衣的青年陸棠眉目周正,關切地望著老板娘。都說她最擅誇大其詞,沒一人願意來處理這檔子事,才派了他來。他輕咳一聲道:“老板娘,秋毫司定當為你查清,究竟是何重要物事失竊?”老板娘如得知音:“哎喲,一對打鳴的雞公和下蛋的雞婆莫名其妙地就死在灌木叢裡了,還有我看家護院的那條黃狗也死了,你說怪不怪?”青雲城地處邊境,平日裡秋毫司的案子多如牛毛,確管不了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陸棠撓了撓頭,見老板娘的臉又漲紅了一個色度,連忙做出一副認真聽取的姿態記錄起來。“嘁,拿著雞毛當令箭,靠爹進來的死腦筋,還真當自己是百姓的父母官了麼。”小吏有意無意嘀咕了一句,陸棠充耳不聞。幾年來,他摸爬滾打,哄著已故父親的舊交謀了個職位,這才勉強幫襯了母親養家糊口,人們每每提及他,總先說,他是前司長陸莊的兒子,再放肆地笑一回。他不合群隻是不願敷衍百姓。“你還真是懂得哄那樣的老女人歡心。”回去的路上小吏朗聲,似乎是專為看他出醜,笑得幾乎勒不住馬。“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不然他們何必派我來呢。”陸棠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白玉短笛,故作爽朗地開懷大笑。小吏也跟著笑,氣氛活絡而歡快。應付老板娘這種小事怎可和他常年受到的恥笑和欺淩相比?陸棠咽下這話沒說。不多時已近了秋毫司,道旁巡邏的司衛看到陸棠,忍不住高聲擠兌了句:“喲,陸家小孩兒也能出來辦差事了啊。”秋毫司主管刑獄,裡邊的人都是一等一的殺伐果斷,素來最趾高氣昂,他們也隻敢和陸棠這樣調笑。陸棠嘻嘻哈哈地回頭做了個鬼臉,並不置意。“哎,等一下,”經過鬨市,小吏不等陸棠回應已下了馬,把韁繩係在石上,揮揮手就擠入了人群,“我給我妻兒帶點玩意兒,你在這等我就成。”陸棠扁了扁嘴下馬,自己不過是資曆淺些才顯得隨和,這幫人真倚老賣老得連上下級間的尊卑都不懂了,隻是他委曲求全慣了,還真不知怎麼硬氣起來。他想到此處,感到自己被擁擠的人潮劇烈地撞了一下,瘦削的小身板好容易站直。一摸腰間空空如也,他才暗道不好。這青雲盜匪確然猖獗。陸棠沒有聲張,眼神在周遭人群中掃了掃,便鎖定了掠走他白玉笛的小賊所去的方向,便勉力撥開人群跟上。三轉兩轉,那小賊慌不擇路,一徑往城中心去了。“大膽蟊賊,竟敢當街盜搶秋毫司官差的財物,”平時和氣的陸棠也急了眼,抄近路正和那賊打了個照麵,厲聲怒喝,“拿來。”他極少這麼高聲對人說話,自己雖有三分怯意,還是硬著頭皮顫抖地破了音,紅著眼像是要吃人。賊反身鑽入了一個無人的胡同裡,步子卻緩了下來。陸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大驚。胡同裡陰暗潮濕,堆著些不知放了多久的垃圾。兩麵的牆壁上淌滿了暗紅的顏色,乾涸的鮮血密密麻麻、斷斷續續地在牆上勾勒著,慘淡淒惻的氛圍讓陸棠骨裡一凜。他想起之前城東的劉大娘說得有模有樣的一個坊間傳言,說是青雲城的太平日子要結束了,等那血色圖騰出現的時候,城內將生靈塗炭,磚瓦都將被用鮮血塗滿,不死不休。青雲是邊陲重鎮,一旦有事發生必然牽扯廣大。他想速戰速決取回自己的東西,一會兒再喊小吏來調查這些痕跡上報,到時候同僚對自己許是能重視些。那賊發如蓬草,身上的粗布單衣沾染了幾處汙跡,窘迫得很。他大約沒見過這等肅殺的景象,或是聽過老人家關於圖騰的說法,不安地左顧右盼想儘快離開。胡同的儘頭隻有一堵黑洞洞的牆,賊人皺眉回望。陸棠如附骨之蛆,手上還是緊緊地攥著那笛子不肯放。陸棠嘴唇堅毅地緊抿著:“這位兄弟,這笛子不比尋常之物,是我陸家家傳之物,已經陪伴我十年有餘,要不我用錢贖回來,求你行個方便。”可惜陸棠局促地翻了翻口袋,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向對方攤開手,手心隻有區區兩個銅錢。他像是被噎住,一下開不了口,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手底用力按著自己的刀。果不其然,那賊人回頭盯著陸棠,目露凶光:“小民實在是走投無路,本想您大人大量能放小人一馬,您卻非要窮追不舍,還拿這點錢財羞辱我,我家中還有老母和幼子要供養……”他沒有說下去,一橫心一咬牙就拿著匕首向陸棠直衝過來。陸棠幼時也曾隨父親學過一陣兒刀法,隻是久未操練生疏至極,連拔刀都不及,隻下意識地要攔。陸棠閉緊了眼,他看不到自己是否成功阻攔那奪路而逃的賊,也不知那把匕首是否已經刺入自己的胸膛。顧不得那麼多了,電光石火,卻漫長得像是經過了幾千歲春秋。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凝固了的時間才重又流動起來。陸棠隻聽得一陣破空的風聲,那把匕首“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歹徒虛張聲勢的喊叫變為了哀切吃痛的求饒。牢牢扼住那賊人喉嚨,反剪他雙手的,是個水靈的年輕人。他著一身黑衣,袖口繡了隻玲瓏的白鶴。年輕人的眸子裡像有一泓春水,臉龐精致而柔和,隻一開口便讓陸棠大感意外。“說,是何人指使?”黑衣人中氣十足,低沉穩重的音色倒不如外表那般弱柳扶風,給他平添了幾分英氣。那竊賊感到身上的束縛又緊了一緊,腿上還吃了狠狠一下,無力地跪倒在冰涼的石板地上:“大……大人,我真隻是家貧不得已,實在不曾有人指使。”黑衣人顯然並不信,手上暗暗加力,專撿能讓對方無比痛苦卻難造成多少實質性傷害的地方下手,手起腳落,其動作之流暢看得陸棠目瞪口呆。這男人似是做慣了這等事的,陸棠一時看不透他,支著自己的刀站起身來,一把從竊賊的腰間抽出白玉笛,下意識站得遠了些。黑衣青年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陸棠就著隨身的帕子細細擦拭著它,幸而玉質堅硬,那歹徒也怕毀了賣不出好價錢,一直拿在手中未曾磕碰。待那黑衣青年朗聲盤問那歹徒到第四遍的時候,被失而複得的喜悅衝昏頭腦的陸棠緩過神來,見黑衣青年折磨人的手段怕人,忍不住淺淺作揖道。“多謝這位兄弟搭救,在下秋毫司陸棠。不知兄弟該如何稱呼,為何非要逼問這小賊?”黑衣青年微微挑眉,麵容清冷,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沒能說出來。陸棠被他看得發毛,指著不知是被嚇昏還是打昏的邋遢小偷,硬著頭皮說下去。“依我看啊,他的確不受什麼人指使,”陸棠已對這賊人身份了然於心,此時他不願說,“兄弟在意的應是這滿牆的圖騰吧,這些在我們來之前就有了,實與他無關。”黑衣人見陸棠這般解釋,無奈地還以一揖:“在下江湖人,沈鶴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