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硯溪觀觀主(1 / 1)

人會犯錯嗎?會的。帝王會犯錯嗎?絕無可能。他們有著世上最高的權威,如同口能吐金的鳥兒,說出的話不論再怎麼後悔,也無法再收回去。他們最多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輾轉反側,拿所剩無幾的良心想些補償的法子。須知這世上最難消除的,就是縫縫補補的痕跡。這幾日雖說容妃被禁了足,北陵王卻常往儲秀宮跑,一家三口一頓飯也說不上幾句話。北陵王就想,往日裡容妃最是會察言觀色,說話句句都順著他心意,怎的如今就隻會沉默著給自己夾菜了?還有他那四女兒,少時也最是喜歡向他顯擺新習得的功夫,如今卻隻顧低著頭吃菜。他心一軟,想到北陵珂之前受的委屈,突然有些舍不得將她嫁去北澤。出於愧疚,他挽起衣袖,夾了快排骨給她。卻沒想對方將碗往前一推:“我吃好了——”於是,那塊蒜香排骨便可憐兮兮地掉在了餐桌上。北陵王臉色一僵。北陵珂有些愕然地看著他,雙手緊捏著袖口:“抱歉……”北陵王嘴上說著無妨,心裡卻止不住犯嘀咕,她方才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隻是巧合呢?而不知是不是因為懷孕的緣故,北陵珂最近感情極其豐富,陪容妃看個話本子都會看哭的那種。她暗戳戳地想,父王是不是也有些舍不得她呢?想起幾日前在琢玉殿門口聽到的話,她搖了搖頭,繼而將那剛冒出頭的妄想連根拔起。三日後,儲秀宮迎來了一位小客人。今兒有暖陽,北陵珂正在坐在院中藤椅上吃話梅,透過窗子一瞧,母妃對麵那小道士的背影特彆板正,腦袋圓圓,頗為可愛。北陵珂就問身邊的小宮女:“那小孩兒是誰?”“小孩兒?”宮女連連搖頭,“郡主,那可是現任硯溪觀觀主任方圓,陛下派他來勸娘娘的。”在玄士和修士的統治之外,宗教在這個大陸上也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普通老百姓看來,玄士和修士跟天上的神仙沒有區彆,而道觀中的修道人士,則是天神派來降妖除魔的使者。玄士和修士一般人很難碰到,於是老百姓熱衷於去道觀祈福,而在所有的道觀中,硯溪觀是香火最鼎盛的一個。硯溪觀如此出名,原因有二。第一,硯溪觀乃是北陵皇家道觀。第二,硯溪觀觀主未名師太以降妖伏魔、維護和平為己任,哪裡有妖孽作祟,哪裡有戰火綿延,哪裡就有硯溪觀道士的身影,他們不問國籍,隻管救死扶傷。一年前,未名師太圓寂,其首徒任方圓成為新一任觀主。任方圓?北陵珂覺得這名字怪熟悉,再一看他那毛茸茸的小腦袋,猛地驚掉了手中的話梅。那孩子她八年前曾在未名師太身邊見過!當時就這麼大,怎麼現在還是小小一隻?時間在他身上停止了嗎?妖!一定是妖!匆忙回房揣上一麵照妖鏡,再端上一盤芙蓉酥,北陵珂冒冒失失闖進房中,佯裝不知有客人造訪。“母妃——咦?原來今天有客人呀。”任方圓回過頭,稚嫩的臉上波瀾不驚:“四王姬,好久不見。”北陵珂裝傻:“你認錯人了,我是郡主,隻不過跟四王姬長得有些相像罷了。”“陛下派我來寬慰娘娘,郡主來的正好,也一並坐下聽聽吧。”任方圓看著年紀雖小,臉頰還有些嬰兒肥,但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卻格外疏離淡漠,似是已然看破了紅塵。八年前,他便已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了,北陵珂還誇他不愧是未名師太的徒弟。沒想到八年後他身體沒長大,眼神卻比她這個快三十的人還要古井無波。“農人種田,商人賣貨,秀才入仕,天子守國,這世上眾人,各有各的職責。”任方圓說話像個老學究,“郡主生來便是天潢貴胄,受萬民敬仰,享非常之福。海晏河清,您便可一世安樂;可若家國有難,您也需要挺身而出。”北陵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容妃卻冷笑一聲:“嗬,難道我們白家對北陵付出的不夠嗎?”她其實想說,北陵珂為她父王,為這個國家,做的已經夠多了。“一重身份,一重責任。”任方圓說話點到為止,看來他的確知曉北陵珂的真實身份,如此,容妃說話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可出身如何,又不是阿珂可以選的!更何況她雖享了非常之福,卻也受了非常之苦!”一想到女兒蒙冤被貶,又流落在外多年,她就忍不住紅了眼眶,越說越激動。北陵珂拍著她的背,勸她冷靜一些。“乞丐、農民、殘疾之人也同樣選不了出身,郡主曾今過的再苦,也從未餓過肚子不是嗎?”任方圓輕飄飄兩句話,將容妃堵得死死的。他接著又道:“娘娘可還記得儷妃是如何嫁到北陵的?”她與儷妃鬥了半輩子,怎麼可能忘記她因何嫁到北陵。北陵與百濮和親,一開始定的並不是讓儷妃嫁過來,而是讓北陵王已故的親妹妹嫁給百濮王。可在和親路上,卻遇人搶親,采英王姬與情郎私奔,為了平息百濮震怒,北陵王這才娶了百濮王的妹妹,也就是儷妃。“看起來,采英王姬之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影響。可自那之後,陛下顧及百濮,將世子之位空懸了許久,使得朝堂奪嫡之風愈演愈烈,到底還是傷了北陵國力。這世上之人權重各有高低,您的每個選擇,都將影響到萬千子民的生計。”這回,容妃愣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任方圓的話,北陵珂深以為意,這些都是她從未曾考慮過的。她不禁捫心自問,倘若這次要嫁的不是謝康,她會為了北陵同意和親嗎?“若無其他要緊事,臣就先行告退了。”北陵珂哪會讓他走?她擺出十二分熱情,將那盤芙蓉酥直往人鼻子底下湊:“小廚房剛做好的,你嘗嘗?”芙蓉酥是小廚房做的沒錯,但裹在上麵的糖粉卻被北陵珂動了手腳,人食之無礙,妖則無力消受,必須儘快吐出,否則便會穿腸爛肚。任方圓推辭不過,小手拈起一塊芙蓉酥,開始細嚼慢咽起來。“一、二、三……”北陵珂在心中默數,可任方圓這都吃到第五塊了,看上去依舊鎮定自若,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不死心,指著他白白淨淨的臉道:“沾臉上了。”任方圓拿衣袖擦了半天,而後拿黑亮的圓眼看她:“好了嗎?”北陵珂突然覺得,他不講大道理的時候,還怪可愛的。這麼可愛,當然要騙他一下。“沒有,”北陵珂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掏出照妖鏡,“我這裡有鏡子,你看一下。”銅鏡中,小男孩眨巴著眼,確定自己臉上並沒有點心渣。北陵珂站在他身後,也並未在鏡中看到妖魅原形。然而下一刻,在沒有任何外力打擊的情況下,那銅鏡嘩的一聲碎成了好幾塊。北陵珂嚇得捂住了肚子,不知所措地望著任方圓。容妃這才注意到銅鏡中的蹊蹺,訓斥道:“阿珂,你也太無禮了!”任方圓臉上倒是沒有太多的表情,他淡淡道:“無妨。我這個樣子,任誰看了都會起疑心。”“我就是覺得有些奇怪,你八年前就是這麼大了……”“少時修煉出了差錯,體內丹石碎成了好幾瓣。從那之後,我的身體便停止了生長,永遠都是這副孩童模樣。”他越是雲淡風輕,北陵珂心裡就越是愧疚,當年她隻不過是被誣陷與妖類勾結就已經很委屈了,而任方圓卻經常被誤認為是妖怪,他心裡又該有多難受呢?北陵珂最不會的就是開口安慰彆人,於是,她一言不發地擁抱了任方圓,還摸了摸他的頭。方才在外麵她就想摸了,小孩子的發絲果然跟她想的一樣柔軟。這擁抱太過突然,又太過溫暖,任方圓雙眼驀地睜大,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了慌亂,小手一用力,將半塊芙蓉酥捏了個粉碎。北陵珂對他笑了笑:“我送你出去。”穿過回廊,便見院中秋千上躺著一隻火紅的狐狸,陽光將其肚皮照得暖暖的,它不禁舒服地半眯起了眼。任方圓步子一頓,目光緊緊黏在狸花身上。“要去摸一摸嗎?”北陵珂說完才想起來,任方圓可是硯溪觀觀主,她怎麼能真的把他當小孩子呢?出乎意料地,任方圓竟真的上前去抱起了狸花。北陵珂心中奇道,狸花平日裡最是認生,今兒居然肯乖乖就範?轉念一想,狸花對艾草和阿麗也是極為親熱,可能是比較喜歡小孩子吧。狸花叫任方圓摸得很舒服,它覺得這手法莫名親切,卻又想不起來在何處受過。突然,小手撫上了它的額間,下一瞬,似乎有什麼東西進入了腦海中,激地它渾身一抖。恍惚間,它似乎聽見有人說了句:“原來如此”可那被雷劈的感覺也就一瞬,再睜眼,任方圓已然將它放回了秋千之上。狸花歪著頭看他,並未嗅出什麼端倪,不遠處的北陵珂也麵色如常。它覺得一定是這兩天睡多了,沒分清夢境和現實。於是,狸花跳到地上,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打算去北陵洛的寢宮抓知雪鳥玩玩。和親的日子越來越近,北澤王宮一片喜慶,紅綢漫天,在茫茫白雪中更顯豔麗。謝康立在修繕一新的宮殿中,神色莊重地執筆寫字,腳下還有好些廢棄的紙團。門口的劉子思實在看不下去了:“你到底還要浪費孤多少紙墨?”謝康頭也不抬:“參見陛下。”劉子思繞過紙團走到他身邊,念道:“瓊瑤殿……嘖,嫌孤起的名俗,你這起的也不怎樣。”“瓊乃美玉之意,瑤與路知遙的遙諧音,我這是要將阿遙當美玉一般對待。”說罷,他挑挑眉,拿“你懂什麼”的眼神看劉子思。“肉麻。”這張還是不夠好看,謝康又拿過一張生宣:“禦花園的湖心亭加什麼來著?臣忘了。”劉子思哼了一聲,不再搭話。湖心亭名為思馨亭,劉子思的思,康馨兒的馨。瓊字還未寫完,便有侍衛慌忙來報:“陛下,北陵送親的隊伍在北境遇上了馬賊!郡主……郡主被人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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