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燃燒的火盆劈啪作響,那火紅的碳石頭逐漸與秋日枝頭的甜柿融為一體。當紅彤彤的柿子掛滿枝頭,開始招來飛鳥之時,聲勢浩大的馬欄秋圍便開始了。除了北陵宗室子弟、王公貴臣之外,八年前的馬欄秋圍上,百濮國國王也親率了子弟前來參加。百濮王來了,北陵王自然是麵子裡子都要給的,他不僅分配了上好的營地和駿馬給百濮子弟,還讓他妹妹儷妃與自己同乘龍輦。儷妃身著鵝黃色圓領窄袖袍衫,裙邊繡有大朵金色牡丹,料子自然是百濮鮫綃,但細看又滲著珠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聽百濮王說,這種料子叫金珠綃,是將鮫人珠磨成粉與染料混合,再塗於鮫綃之上,煞是珍貴好看,叫一眾貴女都挪不開眼。美麗的東西本身沒有錯,但人的欲望會讓它變得危險。誰都沒想到,就這麼一匹布料,日後竟會引發無數腥風血雨。儷妃神氣地坐在北陵王身旁,不時喂他吃一顆葡萄,那滿臉嬌俏的樣子,就像是初嘗情事的二八少女。容妃見了,道:“這滿宮嬪妃,也就她把你父皇當丈夫了。”北陵珂咬著柿餅,含糊不清地說:“那母妃拿父王當什麼?”“自然是拿他當陛下”“母妃這是吃醋了?”容妃放下轎簾,道:“我可不羨慕她。”北陵珂吐吐舌頭,自家母妃真是嘴硬。當天夜裡,兩個黑衣人分彆跪在儷妃和容妃的營帳之中,身旁還分彆立著一位或憤怒或無奈的王子。兩位母親苦口婆心地勸說自己的兒子,結果都引得後者拂袖離去。一個時辰前,北陵珂與北陵琰蹲守在馬廄之中,果然等到了給北陵琰的馬匹下藥的黑衣人。二人幾乎毫不費力地製服了黑衣人,正要對其進行審訊,卻被另一個黑衣人給攪和了。下藥的黑衣人趁亂逃脫,北陵珂一把揭開後來者的麵巾,二人頓時大吃一驚——此人正是容妃身邊的貼身宮女翠翹。這會兒,北陵珂在容妃營帳外無聊地拔草玩兒,她不知道,母妃到底有什麼話要跟二哥說,還用得著把自己支開。營帳內,北陵琰堅持道:“阿珂已經走了,母妃有什麼,不妨直說吧。”容妃單手扶額,極為頭疼的樣子,半響才緩緩開口:“我派翠翹去攔你們,是因為這點小罪,還不至於讓你父王降罪百濮。”“小罪?”北陵琰上前一步,有些激動地說:“七年前,那發狂的七角獸本是衝我而來,柳兒代我受了,至今未醒。如今他們又想害我,就憑謀害北陵王子這一點,還不足以降罪嗎?”“可你現在不還好好地站在這同本宮說話嗎?”容妃起身,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走,道:“琰兒,儷妃身後是百濮,百濮是我北陵最大的藩國,要想動它,至少得有八九成的把握和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你常在朝堂之上,應該比母妃更懂才對。”“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北陵琰雙手握成拳,沉聲問到。“等到你父王覺得可以動手的時候。”“父王要動百濮?”北陵琰抬頭,甚是不解。明明儷妃與北陵川現在,恩寵正盛。像是讀懂了北陵琰的疑惑,容妃輕聲道:“要收拾一隻狡猾的狐狸,就得讓它膽子肥一些。膽子肥了,才會自己露出馬腳。”不論是眼前的容妃,還是容妃口中的父王,都讓北陵琰有些不寒而栗。他突然想到,七年前若是父王有意包庇儷妃,那麼柳兒身上的第二種毒......“是父王下的嗎?”“什麼?”“我說柳兒身上的第二種毒,是不是——”“是我下的。”北陵琰猛地抽回雙手,滿臉錯愕地看著容妃。她是他的母妃,她怎麼能,怎麼會...“琰兒,”容妃歎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七年前,你父王就立了一道密詔立你為儲。”她本以為北陵琰聽到這個消息會很開心,卻沒料到對方隻是低著頭沉默。半響,他突然笑了,自嘲般道:“難怪母妃當年一開始誓要為兒臣討公道,見了父王一麵之後,突然將這口氣咽下了。”“你不要怪母妃狠心。七年前受傷的隻是個宮女,你覺得北陵會為了一個宮女跟百濮交惡嗎?”“可那個宮女,自小伴我長大,她救了我!救了你的兒子!”兩行清淚從他臉上劃過,“你為何,為何連條生路都不肯給她?”容妃用衣袖替他搽乾淚水,道:“那是因為,她一旦醒過來,我的好兒子定會為她討公道。”“那母妃現在告訴我,就不怕我去找百濮王對質嗎?”“你沒有證據,而且她身上的毒過了時間,已經解不了了。”北陵琰不敢置信地望著容妃,在今天之前,她一直是一個慈眉善目、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好母親。怎麼就變了呢?還是說,他北陵琰從未真正了解過自己的母親?“我想做王,是為了救萬民於水火,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而不是讓無辜之人受牽連。”“無辜?你是主子她是奴才,她的命都是你的,為你而死有什麼無辜的?”“可若不是她,現在躺在病榻之上昏睡七年的就是我了。母妃,您不是常教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嗎?讓她送命,就是母妃您的報答方式嗎?”“啪”的一聲,容妃扇了他一耳光,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是要當王的人,怎能如此感情用事?論讀書,你讀的聖賢書有北陵川多嗎?他怎麼就沒你這麼迂腐呢?”“或許,六弟比我更適合做王。”說完,北陵琰掀簾而去。見哥哥帶著巴掌印氣衝衝地出來,北陵珂趕緊圍上去,還來不及開口詢問,北陵琰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怎麼喊都喊不答應。她又打算去問母妃,可剛掀開布簾,裡麵就砸過來一隻茶盞,要不是她閃躲及時,就該打著她小腿了。“母妃,是我,阿珂啊。”“滾!”另一邊,北陵洛拔出百濮王腰間劍柄鑲著紅寶石的匕首,一刀結果了黑衣人的性命。猩紅的鮮血一下子噴湧而出,弄臟了北陵王剛賞給儷妃的地毯,也濺在了北陵洛的衣擺上。“舅舅與母妃以後就省省心吧。我不僅要王位,我還得要得正正當當,叫所有人都心悅誠服。”說罷,他將匕首隨意往地上一扔,大步走出了儷妃的營帳。“竟然是父王?”北陵珂手中撥弄碳石的鐵鉤一下子滑落在地,將地毯烙出一個小洞,也許王室親情就如同這蠶絲地毯,看著華麗無比,實則不堪一擊。“那二哥可知,父王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滅百濮,僅僅是為了領地嗎?”北陵琰避過她的目光:“沒錯。”其實他知道其中的恩怨糾葛,隻不過那真相太過沉重,他將永遠讓它爛在肚子裡。八年前,當北陵長好明明知道阿珂喜歡南應尋,卻還是答應了和親後,他就覺得有些不對經。印象中,長姐也並非一直如此冷清,這一切,都始於一場重病。於是,他召來了當年為長姐診治的王太醫。那天,屋內的碳火也是這般旺盛,北陵琰腿上披著銀白狐裘,卻還是暖和不過來。自從腿受傷以後,他愈發畏寒了,喝下柳兒端來的薑湯之後,總算是感受到一股熱乎勁兒了。他拿絲綢帕子擦了擦嘴,看向地上跪著的人,不鹹不淡地說:“王太醫曾說過,要唯本王馬首是瞻。如今本王已與王位無緣,想來王太醫這話,應該是作廢了吧?”王太醫跪在碳盆旁,本就熱的不行,又聽見這話,瞬間出了一背的汗:“臣不敢違背誓言,方才所述,句句屬實啊殿下!”“句句屬實?”北陵琰麵上浮過一絲意味不明的輕笑,扔給他一遝紙,“王太醫還是先看過這些在做回答吧。”打開一看,王太醫立馬臉色大變,磕了好幾個響頭:“殿下饒命,臣隻是一時糊塗,日後絕不會再犯!”“王太醫任太醫院院首數十年,兢兢業業,就算是倒賣些藥材賺點體己錢,父王應該也不會責怪吧?”王太醫倒賣宮中藥材一事,經手的小太監正是北陵琰的人,這份供詞,無疑是他的催命符。“殿下饒命!微臣的母親整日纏綿病榻,藥石費用不菲,臣實在是沒有辦法才會出此下策啊!饒臣一命,臣當牛做馬也會回報殿下的!”“本王用不著你當牛做馬,你隻要告訴我,大王姬當年,到底身患何疾。”“這...”王太醫麵露猶豫。從他的神色來看,北陵長好當年絕不是患病這麼簡單,北陵琰眯了眯眼:“王太醫既要效忠本王,就應當相信本王是個嘴嚴之人,否則,這供詞......”“臣說!”說與不說都是大罪,王太醫決定豁出去信他一次,“當年,臣被召去景陽宮,並非是為大王姬診治,而是,為陛下。”景陽宮曾住著先王後梁芙蕖,算算日子,北陵長好得急病的那日正是梁王後的忌日。“父王?父王所患何疾?”王太醫咬咬牙:“陛中了合歡散,手臂上還被簪子劃傷了。”合歡散?!腦中有什麼東西突然被打通了,將北陵琰整個人籠罩在巨大的震驚之中。他習慣性地想要站起來,腿卻毫無知覺,隻得大力捏住輪椅的扶手。梁王後的忌日,長姐與父王定會一同祭拜,如果父王中了合歡散,那手臂上的傷,必是長姐情急之下劃傷的......北陵琰不敢再想下去,時至今日,他總算明白了為何長姐自那日之後便鬱鬱寡歡、日漸消瘦了。“那合歡散......”北陵琰閉上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誰下的?”“臣不知,陛下把這件事壓下去了。”若不是他研製的藥對北陵王的偏頭痛有奇效,估計早被滅口了。“今日之事,切不可再對第三個人提起。”王太醫連連點頭,就算是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到處宣揚王室醜聞啊,他小心翼翼道:“那這供詞?”“撿起來,扔碳盆裡吧。”後來,他才知道,梁王後的忌日,也是儷妃的生辰。一向心高氣傲的寵妃氣不過,便在父王的晚膳中下了合歡散,卻沒想到他還是去了景陽宮。大概從那時起,父王就對儷妃恨之入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