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離一向都是對自己極狠的,這一點,言修淩從他們第一天認識就知道。現在人鬼兩界對峙,宗門警戒,對於刺客來說並不是出手的好時機,而沈玄離如果隻是為了壓製舊傷而閉關,對刺客並沒有極強的吸引力,對方警惕,很有可能並不會出手。所以沈玄離需要布置一個更大的誘餌。天晉山的後山禁地有鬼界的封印裂縫,每旬缺月之時,封印之力稍弱,禁地的鬼煞便會躁動不安,需要派弟子時時監守,以防十年前的禍亂重演。沈玄離要利用的,就是這次的鬼煞異動。上一次言修淩私闖禁地,引出大禍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生為鬼靈,體內的靈力和煞氣都與常人常鬼不同,對於隻知道要填飽肚子的低級鬼物有致命的吸引力。所以這一次,沈玄離破天荒地準許他動用一點點煞氣,如釣魚一般,將鬼煞的凶厲勾引出來。無璧虎視眈眈,禁地突發異動,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讓他人下意識認為是鬼界搞鬼,隻要沈玄離趁亂受傷,便不會有人懷疑。隻是,如何能讓這些沒腦子的鬼煞暴動而不失控,又不至於真的讓監守的天晉山弟子慘死重傷,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情。言修淩垂著頭,摩挲著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黑玉墜子,隻覺得心中不安。十年前的血賬,他太害怕重演了。沈玄離並不寬慰,將花棠攆出去,拎了兩壇子酒,兩人也不說話,直將兩壇子酒喝得滴酒不剩,言修淩才抬起微微泛著紅色的眼,看著沈玄離,看了好一會兒,才道:“走吧。”七十二宗門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如此整齊地聚集在一起了。天晉山的弟子將囊括天下大地的地圖一一發給各個宗門的門主過派來主事的弟子,地圖上被勾勒出大小不一的十幾個圈,都是兩界封印較為薄弱的地方。因著有這個封印在,無璧想來人間並不是隨心所欲,如果能找到他與人間的通行入口,這樣無論是反擊還是布防,就都會簡單得多。穀無承脾氣暴躁,但行軍布陣並不輸給前山主穀弦,各個宗門為天晉山馬首是瞻已久,即使心裡不滿,也不會撕破臉皮,像白衣門這樣的,全天下的宗門也就隻此一家。然而現在連從來不和七十二宗門往來的陰陽司都和穀無承站在一邊,白衣門的門主佟寒就算牢騷再多,也知道這時候鬨不愉快實在不合時宜。天下州郡甚多,不可能全部派重兵把守,為了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全所有人,眾人一直從黎明破曉商量到月上中天,才終於定出了一個看起來最為恰當的戰略布防方案。正當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準備告辭歇息的時候,天晉後山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異響,緊接著整個大殿如同被傾覆一般,狠狠一震,宗門之人猝不及防,好一陣東倒西歪的狼狽,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就猛然聽見後山先是傳來一聲穿雲刺耳的鳥鳴,緊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野獸嘶吼,穀無承驀然站起來,就見有血染白衣的年輕弟子衝進來,急道:“門主,禁地失控了!”這一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本來想找機會打聽言修淩和那把驚魂劍的人也立刻把肚子裡的彎彎繞拋在了八百裡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鬼門不會是直接從天晉山的禁地打出來了吧?一群人烏泱泱地趕過去,還沒到禁地,就發現後山已經燒起來一片火海,如果不是輪值的弟子反應快,設下屏障,隻怕烈火已經燒到到了十萬大山裡。而烈火深處,一個人正拿著劍不要命地與全身烈焰的妖獸拚鬥。所有人都一眼就認出了那人正是沈玄離,第二眼就認出了那滿身烈火的鳥不是彆的,正是早就被關押在囚妖山的烈火鳥。穀無承一擊,剛要出手將烈火鳥擒住,就聽苦苦維持陣法的弟子們齊道不可,一個急道:“山主不可,火焰之中全是鬼煞!”眾人這才注意到,鋪天蓋地的烈火之下,竟還藏著無數醜陋猙獰的厲鬼,烈火鳥是天生異獸,此刻烈火鳥雖然失控,但它釋放出的火焰卻恰好將暴動的陰魂鬼魅克製住。隻是不知道此刻禁地的封印被破壞了多少,一旦這些陰魂數量太過龐大,就算是有烈火鳥的火焰也無濟於事。一個年紀小些的少年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山主,言師兄已經被鬼物包圍了,天晉山有禁製,言師兄動用不了煞氣,隻怕凶多吉少!”這小少年的話音未落,就見一隻黃色的小身影像陣風似的竄出來,撞在隔開烈火的屏障上,它進不去,隻能焦急地衝著火力喵喵直叫,公孫長老緊隨著追過來,試圖去安撫它。林念夕帶著人從人群之後擠過來,行禮道:“山主,劍陣已經備好了。”穀無承也不做多說,伸手結陣,林念夕與一眾弟子召劍出竅,靈力與大地似有感應,一陣古樸沉重的威壓漸漸蔓延開來,淡淡的光芒結成了肉眼可見的網,將禁地徹徹底底地覆蓋下來。就在光網結成的前一秒,小橘貓突然尖銳地叫了一聲,不管不顧直往陣法中心衝去。另一邊,烈火鳥眼見人越來越多,本就焦躁不安,此刻一個小影子突如其來地撞過來,火烈鳥幾乎是下意識伸出尖刀似的爪抓過去。沈玄離見小橘貓絕無可能躲開,身體一側將小橘貓攬在懷裡,下一秒烈火鳥的爪子便精準地抓住他的後脊,爪尖深深沒進骨肉裡,鮮血淋漓,瞬間就浸透了衣裳。穀無承眼底一紅,手上力道更重,那網刹那間便將烈火鳥勾住,任憑它怎麼掙紮也無濟於事。失去了火焰的控製,地麵上的陰魂厲鬼四散潰逃,但到底躲不過天晉山的劍陣,聚集於此的宗門門主們無法坐視不理,紛紛出手相助。鬼煞雖多,但到底成了不多大的氣候,短暫的混亂之後,眾人確認鬼界大軍並未從此攻來,也多少鬆了口氣。穀無承的臉上卻絲毫不見輕鬆。烈火漸息之後,天晉弟子們七手八腳地從禁地之中攙扶出兩個人來,沈玄離一身的血打濕了懷裡小橘貓的毛,而言修淩勉強能夠站立,但全身上下幾乎都是被陰魂鬼煞抓出的傷口,周身還有淡淡的煞氣繚繞,一雙眼睛如鬼魅般猩紅。所有人都下意識戒備了一瞬。所幸言修淩眼中的紅轉瞬間就散了,他看了眼沈玄離,不動聲色地擦去唇角邊的血,沉默著沒有說話。公孫長老不用招呼早就左右手同時替兩人把脈,將一顆小藥丸丟進言修淩的嘴巴裡,指揮著天晉弟子給他包紮,再看沈玄離的時候,麵容上便有了些凝重。沈玄離在被他扯開衣服的時候隱約皺了皺眉,還是忍住沒說話。雲袍被揭開,露出後背上猙獰翻轉的三道抓傷,薑譽衡站得近,猛然瞧見傷口,實在沒控製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公孫長老在傷口中好一翻挑揀,竟從皮肉中取出了幾個斷指甲般的異物,待東西挑出去,才命人取了自己藥園子裡當命似的藥草,以靈力搗碎敷在傷口上,抹了把額頭的汗水,正色道:“烈火鳥的爪子有毒,在抓傷天敵的時候,帶有火毒的斷趾會留在傷口之中,如果不及時清除,火毒會迅速融進心脈,藥石枉救。現下雖然毒除了,但這傷口險險沒斷了心脈,即日起你便與姓言的好生在後山閉關養傷,哪裡都不不準去。”言修淩冷不防提到他,下意識抬頭,便被公孫長老吹胡子瞪眼地罵道:“你以為你不是人就能為所欲為?天晉山的護山大陣本就與你這龜孫屬性相克,你還敢在禁地用煞氣,你老壽星上吊嫌命長?”言修淩被罵得一縮脖子,也不敢再頂嘴。隻能將一直蹭沈玄離手的小橘貓撈過來抱在懷裡,林念夕已經貼心地扶了他一把,對穀無承道:“山主,我先送沈師兄和言師兄回去。”穀無承掃了眼聚在山山麵色各異的宗門門主,頷首應了。待人稍微走遠些,立刻就有沉不住氣的宗門之人開口道:“穀山主是不是應該給我等一個交代?”穀無承明顯心情不佳,冷著臉反問:“閣下要什麼交代?”又一宗門門主道:“自然是那鬼靈的處置。穀山主該不會真的要將一個鬼族人收歸門下吧?”穀無承道:“收歸門下可談不上,隻是這言修淩本就是我天晉山弟子,我天晉山向來秉承有教無類,鬼靈身世特殊了些,可是我天晉山幾百年來,驚才絕豔的弟子,身世特殊的可著實不少,萬沒有因為一個身份就兩人逐出師門的道理。”白衣門門主佟寒搖著羽扇道:“天晉山不是早在十年前就把這個害死穀弦門主的逆徒逐出師門了嗎?怎麼現在見了人家有驚魂劍,就又成了天晉弟子了?”他這話說得實在難聽,即使有些門主想與言修淩為難,此刻也不禁皺了眉頭。穀無承冷笑一聲,道:“逐出師門?你親眼見著了?”佟寒一怔,隻覺得穀無承這話問得有些無賴,剛要開口,穀無承卻並不想再給他說過的機會,直接又道:“十年之前,言修淩的確曾闖大禍,故將其氣海廢除,流放外界,十年不得回山。如今十年之期已到,他又不曾與鬼界同流合汙,自然又是我天晉弟子。佟寒門主,此時是天晉山內務,管閒事也要有個限度。”佟寒羽扇一收,冷道:“得驚魂劍者便是鬼主,可號令鬼界,天晉山竟然葷素不忌道連鬼主都要收入麾下了嗎?”穀無承已經懶得理他:“言修淩生性頑劣,但行事有度,相信諸位在東吳已經看見,他可犧牲自己與鬼門無璧相抗,救下東吳百姓。至於驚魂劍……”穀無承突然笑了笑,“有些人若是覬覦驚魂劍,大可以直接去言修淩麵前討要,驚魂認主,說不定下一任劍主,就擇了你呢。”佟寒臉色鐵青:“穀無承!”穀無承跟沒聽見是的,對其餘宗門門主一拱手,道:“禁地一事生得蹊蹺,驚擾諸位門主。天晉山已經備好住處,會有弟子帶領諸位前往。”眾門主也沒有了再看熱鬨的理由,便紛紛告辭, 佟寒還想說什麼,卻見穀無承已經轉頭往後山走了。佟寒的臉色更氣得青白幾分,狠狠一甩袖子,當即便離開天晉山,回白衣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