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沈玄離引走梅子安和院子裡的高手雖然有點冒險,但他相信沈玄離的本事,也不怎麼擔心。在沈玄離出門一炷香的功夫之後,他才懶懶散散地抬抬手,召出一團灰蒙蒙的霧氣將自己整個人都慢慢包裹在其中,悄無聲息地隱匿起來。怪不得虛空決在鬼界流傳甚廣,有了這種術法,再想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簡直不要更容易,當然,前提是自身修為得夠,還不能遇上比自己強太多的人,否則一樣會被察覺。說實話,這還是言修淩第一次進女子的閨閣之內。雖然整個海棠苑幾乎已經快把“極簡”兩個字寫到了門匾上,但段渺然畢竟是段王府的小姐,他穿門而入的時候,終於見到了些屬於天下第一富庶宗門的氣派。她的房間不小,東西也不多,不過好歹勝在樣樣貴重,最先入眼的便是黑蠶絲織成的賬幔,黑蠶絲雖名為“黑”,但名源於吐絲的蠶是黑色,而成品的蠶絲則是細膩圓潤,經過漂染後上色,顏色也比平常的蠶絲更清透,段渺然床邊的蠶絲幔是天青色,入目之時宛若一片流動的淡青色煙雲。帳幔不厚,隱隱約約還能見著裡麵熟睡的女子的影兒。梅子安顯然離開得倉促,半碗藥被擱在上好的檀木小桌上,還隱隱約約冒著幾絲熱氣。言修淩身上氤氳的灰色霧氣漸漸散開,卻沒有消失,而是悄無生息地在門窗上鋪成一層,將房間徹底隔絕開來,確保門外偶爾往來的下人們不會受到任何的驚動。他躊躇一瞬,還是沒有把這朦朦朧朧的簾子掀開,再怎麼說段渺然也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又沒嫁人,他一個大男人鬼鬼祟祟偷溜進來就已經挺不合適的了,這簾子有沒有都不影響術法的發揮,自然就沒有掀起來的必要了。他將手悄悄往前探了探,瑩潤的白色光芒漸漸籠罩住段渺然的眉心,言修淩全神貫注地牽引著這道白光滲進眉心之下的識海,這個時候隻要他稍一分神,控製白光的力道出了差錯,白光失控,會立刻將識海攪成一片廢墟,人也會立刻立的變成傻子。對於修靈之人來說,最重要的位置不再是心臟,而是位於眉心中的識海和位於下腹的氣海,這兩個位置,一個控製人的神識靈智,一個是靈力的根源,識海受損會變傻,氣海被攻擊,輕則實力大損,重則徹底毀掉修為變成一個普通人。識海記錄著一個人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的記憶,而氣海是修行的根基,隻要根基尚在,修行之路就永遠不會斷絕,哪怕是全身輸送靈力的經脈斷絕也可以逐漸修複。當年師叔雖然說廢掉了他的全身靈力,但好歹毀掉的隻是筋脈,到底還是手下留情,留了他的氣海尚在。也正因為氣海還存在,他才能將黑劍驚魂縮小成迷你版在氣海中藏起來,這才這麼躲過了無璧這麼多年的搜尋。對於一個正常的修靈者來說,識海之中勢必是一番清明平和,才能保持神誌清醒,但是當言修淩控製著那抹白光突破屏障潛入段渺然的識海之中,卻發現這個本應該祥和的神識世界卻為劃分成一黑一白兩個涇渭分明的區域,兩處都是段王府的模樣,白的那一半顯然是現在的海棠苑,而黑的那一半卻是一個十分破落的小房子,院子中除了一口水井之外什麼都沒有,屋低矮,窗子上糊著的紙早就在風吹雨打中漏出一個一個的洞,房內沒有燈火,黑黢黢的,殘破的紙條時不時被微風裹挾著顫動兩下,更添上幾分難言的荒涼和陰森來。饒是言修淩這個本身就不是人的,見了此情此景也沒忍住瑟縮了一下,這個院子是段王府的宅子嗎?怎麼看都鬼氣森森的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下意識就選定了那片黑色的區域。光看這模樣就知道黑色那一片的記憶並不美好,而這不美好的記憶,恰好就是言修淩想要找到的。通過這些回憶,很可能找到段渺然人格分化的真相,了解段王府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甚至可以找到梅子安和與君山、黑衣人的線索。他這種法子是陰陽司對待叛徒的時候審訊用的,可以將他人的記憶抽調出來一覽無餘,但是相應的,人的識海天生具有排異的特性,外力強行抽選記憶,會非常殘暴的將識海破壞,將人徹底變成白癡。不過陰陽司一向以狠辣殘忍文明,凡是被刑堂刑訊的人,就壓根從沒有能夠活著出來的,因此是瘋是傻完全不會有人考慮。但是段渺然這可不行,因此言修淩隻能換種法子,不能調取記憶,便溫和些控製她的心智,如催眠般讓她知無不言也是一樣,隻是稍微費些功夫罷了,隻不過他的靈力有限,能問的問題也隻限於十數之內,再多,便要損耗自己的神識了。“段姑娘。”言修淩輕輕叫了叫她的名字,聲音雖然溫和,語調古怪得宛如在念誦某種晦澀的經文,仿佛將人的靈魂都牽引了出來,聽在耳朵裡忍不住叫人身上湧起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段渺然不安的皺緊眉頭,緊閉的雙目無意識的動了動,仿若掙紮,但又被這古怪的聲調壓了下去,徹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微微泛白的薄唇動了動,才夢囈般的應了他的呼喚。說真的,這種問話的方式言修淩也是第二次使用,第一次還是使在白家一位紈絝公子哥的身上,但是那時候他對這術法的控製還不熟練,第一個問題就問他家的至寶靈藥歸元丹在哪裡,結果因為太敏感直接讓人被噩夢魘住,雖然沒瘋,但是夜夜噩夢連連,就連白天打個盹都會被嚇到半死。有了這一層教訓,言修淩也不敢在單刀直入,腦子轉了半天,才乾巴巴的問出一個有點鬼扯的問題:“你在段王府,生活得快樂嗎?”這個問題他一問完就後悔了,心道這姑娘自從見麵的第一天起,就交代他這個地方處處都是危險,明裡暗裡算計她的人不要太多,而且就她麵對段修竹的時候怕成那個樣子,用鼻子想也知道她怎麼可能快了得了。果然,段渺然聽見他的聲音後,幾乎立刻眼角就溢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哽咽道:“不……我不快樂,我不想留在這裡的……娘親,我不想留在這裡了。”言修淩的聲音更軟了幾分,聽上去就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他問:“是有誰欺負你了嗎?”聽到他這個問題,昏迷中的段渺然立刻驚慌起來:“他殺了你!娘親,他殺了你,我怕他,他也會殺了我的!”他?他是誰?段渺然的母親死了?但是似乎不對吧?段渺然不是說她母親是瑤仙島阮輕扇的師叔嗎?最近幾十年來,他還沒有聽說過瑤仙島有喪訊。“他是誰?”言修淩的聲音不著痕跡重了兩分,將段渺然的恐懼和慌亂壓下去,將人安撫下來,“不要怕,他不會殺你的,會有人保護你的,沒有人能夠殺得了你。”他的聲音裡仿佛真的擁有某種慰藉人心的力量,段渺然漸漸平靜了下來,像個小女孩一樣無意識地將自己縮成一團,小聲呢喃:“哥哥……我看到哥哥殺你了,他是個沒有心的人,我們這輩子都贏不了他的。娘親,我不想要段王府,你為什麼要帶我回來呢?”段渺然的母親是段修竹殺的?這個發現倒著實讓言修淩意外了一下,不過轉念一想倒也情有可原,今日在到竹林裡他也隱約瞧著段修竹也是不大對勁的,除了天生是無心人之外,他也的確有些天生無心的人有的偏執和冷血,隨然看上去模樣溫潤如玉,是個謙謙君子,但是一旦發生些令他深惡痛絕的事情,他必定會將人趕儘殺絕,絕不留半點生路。這是個亂世梟雄的好苗子,但是若用在一個後宅瑣事裡,就多少有些詭譎——段渺然的母親無論如何也是他爹的女人,而且他爹還將段渺然認祖歸宗,應該不大是沒有感情的樣子,段王府這種地方最重尊卑禮數,他怎麼還會親自動手殺人呢?他爹不管嗎?還有,她說“不想要段王府”,“為什麼帶她回來”,看來段渺然並不是從小生在段王府,而是被母親帶到這來,而回來的目的,大概也無非是爭一爭繼承權之類的。“你知道與君山在哪裡嗎?”言修淩頓了一會,待幔帳中的段渺然徹底平複下來,他才問出了第三個問題。段渺然安靜了好一會,才用小奶貓似的聲音回答道:“那裡……是子安哥哥的故鄉。”子安?梅子安?“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梅子安的?”這是第四個問題。“小時候。”段渺然聽到梅子安的名字,似乎終於從一片灰暗中尋到了些許的光明,連帶著聲音也不由自主明媚了一些,“小時候我和娘親剛到這兒來的時候,見過他的。他認識娘親,也認識爹爹,他很好看,對我和娘親也很好,娘親說他原來住在瑤仙島裡,但是後來走了好幾百年,沒想到他到這來了。爹爹很看重他,但是哥哥不喜歡他,總說子安哥哥殺戮太重,哥哥是騙人的。”梅子安原來一直住在瑤仙島裡?言修淩詫異,瑤仙島除了曆代被島主搶回去的夫婿之外,男人就算拜進瑤仙島門下,也絕對進不了島上,充其量隻是一個外門弟子,而島主的子嗣雖然有男子,但姓氏還從來沒有姓梅的,所以這個梅子安,到底是個什麼人?“梅子安是他的真名嗎?”言修淩問出第五句。“是。”段渺然答,“娘親說過,子安哥哥元神是瑤仙島內的一株梅樹,所以取了梅姓,子安這個名字,是師祖給他取的,寓意他可以平安的意思。”行吧,原來是個妖,那就怪不得了。言修淩想了想,總覺得這個段渺然實在是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小女孩,他還以為識海中那副模樣的記憶應當是一個反社會人格,哪想到反而是一個心思尚淺的柔弱女孩。“段王府最近的客卿,都在一個地方訓練過,訓練他們的人有什麼目的?”言修淩問出第六句,他在“這個”段渺然的身上浪費的問題似乎有點多,關於與君山上的事情這個段渺然並不知曉很多,他還得留些精力,去問另一個人格。隻是他這一次問完,段渺然卻遲遲沒有回答,下一秒就見她失聲尖叫起來,宛如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場麵,連帶著整個人都發起抖來,言修淩的心中驚了一下,下意識以為出了什麼變故,立刻就要將一直放在段渺然眉心的手拿開,隻是還沒等他動作,青煙般的幔帳陡然被從中分開,一雙鐵爪子般的手閃電般迅疾地刺進他的心窩,靈力連帶著神誌一瞬間潰散開來,他艱難地垂下頭,看見一雙漆黑中帶著濃濃血色的眼睛,正一動不動的盯著他。